海上生明月 商采薇
“是的。”楚怀远的声音轻柔得像夜风的低吟，“诗诗，你看，那条光亮的带子，应该是银河了。有多少星光交汇于此，才发出这样一大片璀璨的光芒啊！你爱编织童话，难道就从来没有编织一个关于星星的童话吗？”
“编过，”诗诗说，“而且编了不少。可是，我觉得自己编的所有童话，都没有古人编得好。这片星空是那样神秘，曾经引发了古人的多少遐思？”她停了停，又指着天空说：“您看，那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关于他们，就流传着多少美丽的故事啊！”她又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然后背出了一阕词，是关于牛郎和织女的：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楚怀远静静地听着这首诗，静静地。然后，他陷入了一份沉思当中。“诗诗，”他突然开口了，目光深沉而清幽，“这首秦观的《鹊桥仙》太熟悉了。你听过另一首《鹊桥仙》吗？也是关于牛郎和织女的。”他犹豫了片刻，然后静静地念出了这样一阕词：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乌少。人间夜夜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银河，怎见得相逢最好？”
诗诗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紧张。她从楚怀远那平静的语调中，竟听出了一丝回荡着的，金属般的颤音。“人间夜夜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她不自觉地重复着这句话，“姻缘易老，姻缘易老。楚老师，您觉得‘姻缘’真的‘易老’吗？”
“是的，易老。我感觉到了。”楚怀远说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竟不知不觉地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并且从来不敢面对的思想。
“那么，”诗诗又问，觉得舌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怎样的因缘，才能‘不易老’呢？”
“我想，”楚怀远的声音，竟带着强烈的震颤，“除非彼此能爱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对方的每根纤维，每个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鸣。”
诗诗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够了，够了！他们彼此，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她迷惘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楚怀远。然后，在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中，她发现，楚怀远，也正在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深深沉沉地注视着她。
一切变化就在这一刹那间来临了。他们的目光纠缠到了一起。两人默默地，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彼此凝视着。他们没有说话，却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太多太多的语言。他们无法分析这些东西，却都清楚地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感，在他们之间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这种情感取代了昔日的宁静和欢愉，却让一种颤栗的、悸动的、紧张的、痉挛的情绪充溢于彼此的心中。丁香花的香气更浓了，浓得让人有些头晕。诗诗注视着楚怀远，他那深湛而幽柔的眸子在她眼前放大，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于是，她全身紧张而心灵悸动了，她感到血液向她的脑子集中，耳朵里嗡嗡乱响。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觉得喉头紧逼，情绪昏乱，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然后，一种窒息的感觉由她心底上升，她迷糊了，恍惚了，意识陷进了朦胧状态，只觉得耳热心跳，呼吸急促，而心境迷茫。枝头，露珠无声无息的滴落，草中，蟋蟀在反复的低吟，远处，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应。那弯孤独的眉月，时而穿出云层，时而又隐进云中，周围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胧。夜是那样静谧，可空气中却酝酿着某种危险的成分。终于，楚怀远的手轻轻的伸过来了，他碰碰诗诗的头发，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更加深幽。诗诗被动地站着，头脑依然一片朦胧。她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本能地有所期待。她感到楚怀远的手，由她的发迹，顺着脸颊，慢慢地划落到她的肩头，眼睛依然在深深沉沉地注视着她。一切应该发生了，一切即将发生了。诗诗的神志更朦胧了，她在朦胧中等待着，期盼着，向往着……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楚怀远的目光中，突然燃起了某种惊悸和恐惧。他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身子僵硬挺直，像从一个梦中刚醒过来一样。他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乎被一种可怕的回忆噬咬着自己的心。他蹙紧眉头，眼底的火焰在跳动，他下颏的肌肉绷紧了，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思想。诗诗看着他，即使是在半醉的头晕目眩中，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挣扎里。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诗诗，血色一点点地从他的唇上褪去，痛苦却渐渐地凝聚到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的目光变得模糊了。终于，他幽幽地，长长地低叹了一声，就像小提琴的琴弦上发出的最后的颤音，那样长而震颤着两个人的心灵。在这长叹的余音完全消失后，他抽回了自己放在诗诗肩头的手臂，猝然转过身子，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诗诗，离开了丁香花丛，离开了这块充满危险气息的土地。
ydz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