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回 恨水不向东
见到宫门,虚竹才醒悟到自己未着官服。乐士宣说,不是上朝无妨,带虚竹去了偏殿。
虚竹十分不安,这里仍是他以前第一次进宫见到小皇帝的地方,哲宗的容貌,体格已成熟许多,但神情却与当时相似,眉头不展,目光凝重。虚竹的心境也已不复当初,亲历过宫中杀机,真切清楚君威难测。因此向哲宗复命,从自己被五毒教劫走大致说起,言语谨慎,不敢妄言,与社稷安危无关的一概略去,说除掉李秋水,招安了反贼余寇,还在嵩山与梁从政里应外合,识破武林大会石清造反的奸计并将其彻底剿灭,之后又孤身直捣五毒教老巢,使邪教不再为患。
虚竹说到这便叩头禀毕,他从未思虑过朝廷大计和社稷安危,现下简单说来才自觉这番功劳着实不小,不禁有些得意,叩头后向哲宗微微一笑,又忽然一楞,见哲宗一边听着,一边翻弄着案上的一块金牌,正是昔日赐给虚竹的那块。虚竹又十分不安,想这金牌落在了栊翠庵地洞里,定是叫梁从政拾了回来。
「邦当,邦当……」
大殿里一时只响着金牌叩案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哲宗停手道:「爱卿辛苦了,现今南慕容,北乔峰,中石清都已剿灭,群贼无首不足为患,爱卿且养息几日,待朕禀明母后封赏。」
虚竹叩头谢恩,听「北乔峰被剿灭」,不由吃惊问起。
哲宗道:「朕接雁门关捷报,乔峰引契丹犯境,我军将士已勇退来敌,乔峰走投无路,自杀身亡,丐帮余众也作鸟兽散,暂不用虑了。」
虚竹暗叹,确知了自己当时所见是雁门关,见到的事也都是真实!其实他早相信是真实的了,只是找不到理由相信而已,心头涌上难过的同时也有几分欣然,欣喜师娘果真活在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里。
哲宗离开龙椅,下台走去,金牌留在了案上,却也没说还给虚竹。
虚竹跪伏着,突然又嗅到熟悉的凉丝丝香气,渺渺忽忽,似有似无。他吃惊回头,见哲宗正跨出门槛,这似幻觉中的香气倒像是从哲宗身上飘来的。
出了皇宫,梁从政见虚竹闷闷不乐,小声向他道:「兄弟刚回来,可能不知,年前皇上龙体欠安,现在朝中是太后主事,不过兄弟功劳甚大,加官进爵是早晚的事,我们今日寻你待召,其实也正是奉了太后密旨。」
虚竹惊讶哦一声,与梁从政告辞,边走边想:「我一回来,向太后就知道了,她一定早布了眼线。难怪皇上看似心烦,他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逃离了奶奶的挟制,又得乖乖听母亲的话。向太后与毒蛇一起生活那么久,一定比老迈不堪的太皇太后更阴毒,更冷酷,更令小皇帝畏惧。」
走着走着,虚竹发现自己没有回将军府,而是不知不觉回到了「水月洞天」,咧嘴一笑,郁闷又无,他对封不封赏并无多大奢求,只要罪不加身就阿弥陀佛了,最令他高兴的是这几日不必辛苦去上朝,于是打定主意奉旨养息,轻手轻脚去了后院,想先唬「水月洞主」一惊,然后「上马扬鞭」直驱「水月洞」。
不料一推尤三姐房门,却先听到了孩童哭声,从门缝偷偷瞧去,见一个女子坐在桌旁用汤匙喂着一个小儿,那小儿有二、三岁,摇着小手,总是含不住匙勺,急得呀呀直哭,而这女子对此混然不顾,一动不动扭头瞧着里面的床榻。
虚竹将门缝推得大些,向床榻上瞧去,登时大出意外,见另有一男一女亲亲热热偎在一起。
尤三姐靠在褥枕,满面笑容,养得白白胖胖,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喂乳。一个男子顽童似的伸头盯着婴儿吮乳,鼻尖嗅着尤三姐圆鼓鼓白乳,垂涎欲滴,像是要将乳头从婴儿口中夺过来,听他嘿嘿笑道:「他也真是淘气,小手一个劲儿地扒拉我哩。」
尤三姐一搡男人的头,笑道:「嘻嘻,谁叫你这么不正经?这崽儿眼里没有亲爹,也没有亲娘,有奶就是娘,谁抢跟谁急!」
虚竹听得瞠目结舌,怒从心起:我不在家,由她做主,小娼妇竟私养野汉子,玩玩野屌也罢了,居然还生了小杂种,这成什么话!尤三姐这时笑着随意抬抬眼,突然见到门后人影,面色一变,正欲喝问,虚竹已踹门走进来。尤三姐和那男子惊惶分开,两人脸上皆惊失血色。
虚竹拿着从靴里抽出的水晶匕首,走到桌前,脚踏木凳,将匕首往桌上一扎,哼哼冷笑,以示威吓,然而越看越吃惊,渐渐认出这个野汉子竟是在孟家见过的柳湘莲。
有人幽幽问:「谁来了?你是谁?是梦郎来了么?」
说话的是桌旁抱着小儿的那个女子,虚竹扭头一瞧,见她正是当时疯疯癫癫乱挥降龙十八掌的史朝云。
虚竹愕然愣住,一时想不出怎会突然遇上这样情巍6热愕牧成椿毫?过来,见虚竹呆若木鸡,居然觉得有趣,吃吃笑着抱婴儿从床上下来,向史朝云笑道:「来,你乖乖听话,我带你去找你的梦郎。」
史朝云听了木讷的目光再没离开尤三姐,抱起小儿乖乖跟上。尤三姐边走边道:「你们两个久别重逢,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嘻嘻,我就不叨扰了。」
说完在屋内两个男人呆呆愣愣注目下带史朝云出门了。
虚竹兀自又发了一会呆,大出意料之中,一腔怒火不知不觉消去,只剩下了无比惊奇,问了柳湘莲才知大概。
原来那日夜里,柳湘莲带着史朝云从玉香楼逃出,不幸又落入孟家魔爪,被挑断手筋,打折了腿,折磨至半死不活。直到孟家被查封,柳湘莲才被放了出来,已成半残,流浪至京城乞讨。尤三姐去给管夫子上香,遇见了柳湘莲,带回收留已大半年了。至于史朝云,孟家被抄时她疯疯傻傻的没人管,被曾受孟家之恩的好心人收养。尤三姐收留柳湘莲后,再叫人去打探史朝云,才接回不久。
虚竹听到这,冷笑道:「你们奸夫淫妇打得火热,还接她做什么?」
柳湘莲涨红了脸,似要激怒,但目光与虚竹一触,即惊怯收回,闷头不语。
而虚竹经过这番交谈,早看出柳湘莲与以前大不一样。他最初从尤三姐口中得知柳湘莲行侠仗义,桀骜不群,后在玉香楼见他手持长剑,对史朝云痴情一片,虽称不上英姿勃勃,却也是铮铮铁骨。虚竹不由心敬,否则也不甘心放手史朝云。
可现下的柳湘莲,枯发杂白,人残志废,像是突然苍老了几十岁,说话有气无力,神色灰暗无光,若论气势雄武,尚不如掌管春文楼的洪老伯。见柳湘莲轻易示弱,虚竹更是轻视,心想:「这个便是那瓶女儿红宁肯舍身心死,也一意不忘的梦中情郎么?人道:商人无义,婊子无情。而这小蹄子还真是念旧,唉!」
虚竹叹一声,面对如此柳湘莲,怒气也懒得向他发了,默默想尤三姐,想她刺死亲姐姐那骇人一幕,还有她要死要活的撒泼劲儿,不觉又叹一声,不声不响走出屋去。可出了水月洞天,又越走越愤,心道:「我这样灰溜溜地走了,岂不太便宜她们,就算打不得,也该痛骂一番。」
犹豫一下,还是继续向前走,心里自嘲:「就当做了回善事,我先送给柳湘莲一顶红帽子,现下又送他一顶绿帽子,呵呵!」
干笑两声,心里仍不是滋味,又想:「他姥姥的,到底是谁给谁送帽子?就算是她们以为我死了,也不至于立即就另寻相好,再投富贵!」
这个念头一起,虚竹越走越慢,原来他是由尤三姐想到了薛宝琴,心里烦躁之极,运力跳上屋檐,尽管功力未复,但也足以使他在夜幕中飞一般掠过。
虚竹蹑进皇宫,寻思如何找到那个飘逸冷香的「贤德妃」,突然在一个宫院的灯笼上见一个字很像是他印象中的「贤」字,心里立时紧张,白天两次闻到的香气令他迷惑,除了怀疑是薛宝琴,也暗疑是不是蛇娘子并没有死,这世上除了她们两个,不该有第三人是这种极特别的体香。跳进这个宫院,点了两个太监的穴道,溜进深宅,见阴暗中有三点香火十分显眼。
一女向香火拜祭,喃喃说着什么,虚竹看清这女容貌后,知自己找错了地方,眼前是刘婕杼。刘婕杼是皇上的「贤妃」,灯笼上自然是个「贤」字,听刘婕杼正说着:「……师姐在天有灵,师妹求求师姐,保佑孩儿回来吧……」
虚竹一听,急忙注目看向香火后的木牌,其上第一个字果真是个「木」字。
虚竹大为震惊:木婉清?刘婕杼在祭奠木婉清!
「……皇上喜欢上了别人,对我越来越冷淡,我若再又没有了孩儿,他更是不来了……师姐我害怕,怕他不来,也怕再看不到孩儿。师姐,你若有灵,也该清楚,我对这个孩儿是真心疼爱,他虽是你的孩儿,但我像亲娘一样疼他、珍惜他,如今他被太后抢走了,送给皇叔作继子……呜呜……我真是不甘心、不愿意,师姐,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亲人可求了,求你帮帮我……」
虚竹乍一见到木婉清牌位,震惊之后,不由想起木婉清生前种种,为之恻然。
木婉清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始终不能释怀。对于刘婕杼的哭诉,思绪纷乱之中并未往心里去,回想一下才惊疑起来:嗯?谁的孩儿?她为何说是木婉清的孩儿?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脑中忽下闪出以前花姐对他说的话:「木姑娘去得也真是惨,生下了一个死胎……我匆忙赶去,她人已经不行了,刘姑娘的命比木姑娘的好,她们二人同时临盆,而刘姑娘喜得贵子,产后第三天就有宦官来把她们母子接走了……」
虚竹越想越惊,凝神留心刘婕杼的话,可刘婕杼不再多说,只是哭泣,虚竹确定不了心中疑惑,急得心爬乱蚁。
「师妹……师妹……」
空荡荡的幽暗中忽然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女声。
刘婕杼止住哭声,四下惊瞧,这唤声飘飘忽忽,听不出从哪来的。
「师妹……师妹……」
刘婕杼脸失血色,盯在木婉清牌位,这回真切听出是木婉清的声音。
「啊?师……师姐……不不……是谁?谁吓我?」
「师妹……还我孩儿……你为什么抢我孩儿……」
「我我……我不是成心,你?你不要来吓我……」
刘婕杼退到墙壁,哆哆嗦嗦,惊恐之极,心神全乱,跪下用力磕头。
「是是,师姐,我不对,我错了,可我全是因为他,我到不了宫中,就不能与他相守,我换了你的孩儿,实是无奈,更不是成心吓你,我真是不知……不知你见了死孩儿会那么害怕,好师姐,放过我,不要再吓我……」
虚竹听得一怔,意外又得知木婉清受了惊吓,记起花姐那时说过,木婉清在死前一直惊恐万状地叫「宝玉救我!」
原来真正起因在此,心想:「当时她疯病已然好转,如果没有受到惊吓,也许有了孩子,病就渐渐好了,我回来天天哄她高兴,也许……必定不会是今天这样!」
虚竹想到这,又难过又气愤,从暗处挥出掌风,继续模仿木婉清道:「小贱人,还命来!」
掌风先荡灭了烛火,再从刘婕杼脸上荡过,刘婕杼啊一声瘫倒在地。
虚竹跳出去,按在刘婕杼胸口摸出她心仍在跳,知是吓晕了。于是恢复本声骂句:「小娼妇!」
回头再看木婉清牌位,头皮顿时一麻,见月光照得牌位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好像有双眼睛在看他。虚竹此时已确知这世上还另有一个鬼魂世界,便觉木婉清此时正在这间屋里飘飘荡荡,在一个他看不见的时空注视着他,越想越怕,咚咚咚,向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拔腿逃出屋去。逃出之后,渐渐回复平静,不仅木婉清的死是他的心病,木婉清生下死胎一事更是他心中的一个死结。现在得知那个死胎不是木婉清的,心中死结已开,心病也除了许多,身心为之一畅,再想尤三姐时,不禁生出一个念头,不仅要成全她和柳湘莲,以及与木婉清一样疯疯癫癫的史朝云,自己还要诚心诚意去祝贺一番。
虚竹一边打定了主意,一边躲在黑暗中走着走着,吃惊又见到了写着「贤」字的红灯笼,并且不只一个灯笼,而是整齐排成两行的许多个。
咦?这回该是那个「贤德妃」了吧。
虚竹止步犹豫,心想这皇宫并不是什么善地,又有蛇窝又闹鬼,且若惊动了大内高手,也不易应对,不过既然已到此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躲过宫女太监的耳目又闯进了眼前这间深宫,其内宫室比刘婕杼的那间小了许多,但灯红锦翠,铺金缀玉,装饰得豪华无比。
一个国色天香、丰韵娉婷的绝代佳人,独自坐在檀木榻上,凝视棋盘,提起一颗子来沉吟一会儿却又放回棋盒,顺手拿起一部书翻了两页,又再放下,沉思一会儿,下榻轻摇金步,到琴案前端坐,拨出三、四声就又停手,显然心神不定,但仪态不露丝毫浮躁,而是绰约多姿,淑逸闲华,一举一动,柔婉如花。
虚竹盯着佳人身影,心中一阵阵作痛,不敢相信的事实终于置在眼前,想她从金陵到京城来,就是为进宫侍驾,好一步登天,现在终于如愿以偿。而她当初春湖放舟,向自己千娇百媚,乃至甘心为妾,竟都是逢场作戏!念及这些,虚竹心头又汩汩泛酸,耳边似乎响起分别时的春语羞喃:「解甲无早晚,竖旗同先后,门户方寸间,不胜君相媾。」
想必这诗她在这金窝里早又娇滴滴吟过,只是「不胜君相媾」的「君」换成了君临天下的「君主」。
虚竹想着再压不住忿恨,他向无大志,甘于偷安,而独不能忍受女子的欺骗和讥讽,怒气冲冲从暗处走出。玉容未近,芳香袭人,佳人惊觉后,二人面对面皆心魂欲飞。薛宝琴此时一身的华美宫装,珠光宝气,雾鬓云鬟,正合银盘玉脸,剪水春瞳,端地是艳若桃李,丽如芙蓉,令怒火中烧的虚竹也一时找不到了自己的魂儿。却是薛宝琴先镇定下来,蓉脸不仅恢复了血色,更变得嫣红,看着虚竹一眼不眨,流露惊喜激动。
虚竹一下失了主意,他原以为薛宝琴一见到他,必定是惊慌羞愧,无颜以对。
不料现下反像他自己做了贼一般,突然看见薛宝琴发鬟两侧各有一只十分醒目的大珍珠,正是凤头珠钗,哼哼冷笑道:「合则吉,分则凶,皇上把两支都给了你,对你果真是皇恩厚重!」
薛宝琴眼中的激动转为了惊讶,脸刷一下失去了颜色。
虚竹继续冷笑问:「你知这对珠钗的来历么?」
他是想叫薛宝琴知道,这对珠钗之前是在刘婕杼头上,以此来讥讽薛宝琴。
薛宝琴藏下脸,娇躯颤动,待再抬起头,神情已平,从云发上分别摘下两支凤头珠钗,轻轻放去梳妆台上,然后凝望红烛,开口道:「古籍所载,大禹治水,长年累月而数经家门不归。潇、湘二妃临江盼候,相思之苦,泪红斑竹。闻大禹死讯,二妃投水,一双香魂化成了一对明珠。世人艳羡其珍,却不知其蕴含二妃血泪。『合则吉,分则凶』,正是寓意柔弱女子思情之苦。世人都感慨二妃忠贞情重,又哪知她们不由自己的无奈,这对明珠融汇了二妃无法言说的哀怨,自是不祥之物。」
薛宝琴慢慢说着,语气平和,似出神吟书,而脸上泪珠却滚滚滴落,虽娴雅端庄,曼妙玉立,却是梨花带雨,望之惊心。
虚竹瞧在眼里,爱恨交织,心为所动:难道她借说这对珠钗,在表明她自己的心意么?不禁也眼泛激泪,问:「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做这贤德妃,我做了什么,叫你弃我而去?」
问完他自己一惊,突然想到:「我偷吃了薛姨妈,莫非她得知了此事,才因此怪罪于我?」
见薛宝琴并未流露气愤,只是低头拭去泪珠,反问他道:「你如何找到这里来?」
虚竹也没回答,见薛宝琴哭泣,他已想得明白,他得罪不起皇上,更不能跟皇上抢女人,眼前这只凤凰,也只有皇家才配得上,曾经在他这个枝头落难停留,已经是他的莫大福分,何必还要多奢求?同时也联想到木婉清,若自己对木婉清早些放手,木婉清也不会那么惨。于是自嘲一叹,勉强道:「没什么,就是想听你一首曲子。」
虚竹说的「曲子」是指「清心普善咒」,每次听薛宝琴奏出这曲,他都变得心静如水,因此决定听了这曲便乖乖接下御赐「帽子」,回家老老实实戴上。
琴声响起,薛宝琴放轻了手指,没有奏得大声,但曲调丝毫不乱。虚竹凝神听来,却不是「清心普善咒」,而是声调轻快,似春光明媚,似群卉盛开,接着回旋婉转,此伏彼起。虚竹心中一动,听出来这正是在太师府初遇薛宝琴时她所弹奏的曲子,当时他听得心醉神驰,现下听来,却是离愁别绪,伤情满怀。
渐渐,琴音低缓,直至若有若无,好似春残花落,时光流逝。
出神酸楚间,余音消尽。虚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薛宝琴身后,手掌不知何时抚在了香肩上,「唉!」
叹声正要离去,手背突被柔滑捉住,掌下柔躯簌簌颤抖起来。薛宝琴被琴曲所感,心中激动竟无法抑止,觉他要走,不由握住他手,情泪落雨。
「琴儿……」
虚竹激动唤了声,心弦砰得被重重拨响,血直冲头顶,扭转娇躯,抱紧吻下,暴雨一般落在涟涟玉脸上。薛宝琴仰脸给他,闭上眼,而酸泪仍从颤动的湿睫中溪水样涌出,终不堪狂暴,呢声「不要……」,却被抱得更紧,四目相对,都是情意荡漾。虚竹察觉出娇躯忽然变得火热,心又猛烈一荡,动情道:「我们离开这里,远走……」
薛宝琴流泪摇头,打断了虚竹的话,神态很是坚决。虚竹心里又甜又苦,呼气也越来越粗,突然又抱起薛宝琴双膝,迈开大步,走向缀满艳缎的香床。
薛宝琴眼色惊惶,张口欲呼,但从虚竹箍紧的手臂、偾张的心跳和凌厉可怕的神情中震惊感受出令她不能抗拒的疯狂,情心一时纠乱无比,被虚竹扑在床上如蝶翅击花一般。薛宝琴柔弱泣求,可不敢大声,又被吻得喘不过气,合身压着思念的健壮,熟悉的体味,还有叫她想起来就脸热心跳的粗鲁抚摸,但觉承受处都变得又酸又软,未及求出完整一句便一丝力气也无。
突然,有人轻轻叩门,来人等了片刻,稍稍叩重一些,仍不见回应,便推门走了进来,是一个太监。这太监将食盒放在桌上,从中拿出一碗羹来,他原以为皇妃已经安睡,现见床幕摇动好像刚刚合上,忙小声道:「禀娘娘,皇太后叫人送来恩赏,一盅梅心莲子羹,奴才敬在桌上了。」
说完低头退下。
听见关门声,床上二人都松了口气。薛宝琴乱鬓如云,娇嗔推去,而又羞软无力,勉强将虚竹从身上推到了里侧,然后扭头向外,在昏暗中眯目养息,仿佛疲得眼都睁不开了,而拉开帐幕逃下床,却是想也未想,此刻她最怕的不是虚竹,而是怕光亮照出情心羞喜。
虚竹受了一惊,也不再蜂狂蝶乱,一手任意柔抚香躯,另一手伸进蓬松乌发环抱香肩,让玉颈枕在自己臂上,如此一来,艳脸仰对,妩媚之极,同时也让他舒舒服服偎住一只酥乳。其实虚竹对这华丽宫装裹着的白腴胴体记忆犹新,不过此时物是人非,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既气恼薛宝琴另投怀抱,同时也觉如此偷情刺激异常。皇宫里遍地都是绿油油的,对此他清楚得很,暗想:「也罢,我用心偷出她的花心来,叫她白天作皇上的爱妃,夜里是本将军的爱妾,尽管论人我是丢了,但论帽子,那是你来我往各有各的算盘。」
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猴急,笑眯眯吻在玉颊边,嗅着发丝,咬着耳朵,手温柔地抚摸每一寸香软,一直摸到薛宝琴双眸春迷浮起了一层潋滟春雾,这才偷进宫衣里。薛宝琴有所清醒,微微扭挣,抗拒道:「不,不了,你走吧,不行的……」
娇态羞柔,口气勉强,听来像是自己给自己鼓气,偏偏虚竹存心挑逗,见润唇一动就快吻一下。薛宝琴断断续续说一字就被吻一下,渐渐不再说了,只张着润红等他来。虚竹便再逗引香舌,嘬吮丁香,含进口中再放开,来来回回逗得香舌尖儿也翘红不收。
薛宝琴此时玉颊胜火,羞喜也再掩藏不住,时张时合的羞眸里全是脉脉春喜,情不自己娇娇追吻,吐出的香热令虚竹迷迷糊糊,冲进他鼻孔的却是玉肌的丝丝冷香,这是薛宝琴自幼服食的冷香丸的香味儿,一冷一热,一个呼自香息,一个发自香肌,一个是凉丝丝的暗沁心脾,一个是软绵绵的扑面团香。虚竹以前只觉奇异,找不到另一种体验与其相类,这回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山上的雪峰,峰上盛开着雪莲,同时也有火红的岩浆喷薄欲出。现下虚竹得意自己可以轻易叫这座雪山喷发,因为在挑逗红嘴儿和香舌的时候,他的手偷到了烫乎乎的肉蛤,轻柔抚逗,使得蛤嘴儿也张开了合不上,春浆无声汹涌得到处都滑不溜手,而深藏在蛤嘴里的羞蒂也像上面的羞舌,从滑溜溜的蛤唇中翘立出又圆又滑的蒂珠儿来。
虚竹玩绕着蒂珠小心探进手指,所触皆肥软脂绵,虽腻滑似蜜,却密密团团不见通道。他不禁回想起这「曲径通幽」的美妙和极幽处的那个奇异花囊,大喘粗气。薛宝琴也紧张起来,香躯不住扭动,两团乳紧紧鼓胀着半敞胸衣挣扎起伏,像是岩浆就要从两座乳峰激迸而出。
虚竹努力耐下性子,想比棋招亲那会儿他还不知拆花指的妙处,现叫薛宝琴领受一回,先把花心拆出来。于是试探曲径,继续通幽,终于寻到一处鼓囔囔的平滑,只轻轻一触,薛宝琴便像被点了穴吃惊张大了眼。
虚竹心里笑道:「是这里了。」
运起拆花指。
薛宝琴颤一下,扭腰嘤声惊逃。
虚竹追紧那处平滑,再运一次。
薛宝琴避不开,只能收紧双腿,耸胸挺腹,只过片刻便死活承受不住,酥手娇推,又气又急,吁嗔:「唔……戏人家……还不来……」
春语一出,虚竹心魂尽酥,跪起扯去裤带,万分急切地掏出怒勃的那条来。薛宝琴瞧得羞极,也瞧得春心荡漾,又惊又爱,暗知只有凶恶霸道的眼下这条才能叫她欲仙欲死,最私密的酸酸甜甜也只为他而生。于是娇羞解开裙带扭出两条白晃晃的丰腴,也扭出来腿间最深处的潮湿淫香,更有昏暗也遮不住的闪闪淫亮。
便在这时,传来由远至近的人声,「皇上!皇上!我来找皇上!」
太监随着慌张道:「娘娘,皇上不在这里。」
来的是刘婕杼,她急匆匆慌张张走来,到了门口,被太监拦住。
「请娘娘留步,皇上确实不在这里。」
「那我来瞧瞧贤德妃。」
「这……请娘娘稍安。」
太监在外小心呼唤:「禀娘娘,贤妃娘娘来了。娘娘,娘娘……」
没见回应向刘婕杼道:「娘娘请回,奴才明儿一早一定及时禀告贤德娘娘。」
刘婕杼犹豫一会儿,坚决道:「不行,今日我非要见她,我有十分要紧的事与她说。」
太监为难道:「老奴不敢。」
刘婕杼大怒:「滚!你们这些势力狗奴才,狗眼里只有贤德妃,而没有我贤妃,是不是?」
太监不敢再拦,刘婕杼怒气冲冲推门,走到屋中当即一怔,见贤德妃坐在梳妆台前正对镜卸妆,丽影曼妙,体态慵懒,对她冒然闯来显然有些吃惊,神色慌张,但一张红扑扑的春脸从镜中照出,真是任谁见了都不由不心中一荡。
「姐姐深夜来此,什么要紧事?」
薛宝琴问着不敢回头,她看似在卸妆,其实是在忙于整妆。
「啊?妹妹!我……」
刘婕杼迟疑着在桌前坐下,迷茫没答,似乎一进门便忘记了自己来此什么事,突然问:「妹妹,你说阴间的鬼到底可不可怕,她们与生前是一个模样么?」
薛宝琴听得奇怪,扭过身来疑惑摇头,见刘婕杼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得不去陪坐桌前,心里焦急如焚,也没心思令门外奉茶,又怕自己显露怠慢,便将桌上那盅「梅心莲子羹」推到刘婕杼前,道:「姐姐,请不要客气。」
刘婕杼拿起汤匙尝了尝,只想礼貌地表示一下,不想这汤羹入口,又冰又甜,令她精神一振,连喝了半盅,才突然喝出是什么,道:「梅心莲子羹?不是皇上最爱的么?」
说完疑惑地瞧向合得严严实实的床帐。
薛宝琴大吃一惊,忙道:「不是皇上,皇上没来,这是太后的恩赏。」
刘婕杼妒意陡生,太后对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欢心,而且非但没有问寒问暖,还将她的孩儿送给了别人,想到那个孩子,刘婕杼又想起了已变成鬼魂的木婉清,出神一会儿,突然又道:「妹妹,我自己又孤单又清冷,我想今晚陪你睡,一起说说话,好不好?」
薛宝琴的心正扑扑跳不稳,闻言又吓一大跳,又摇头又摆手,却一时找不出理由婉拒,急脸涨得通红。刘婕杼见状也红了脸,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实在太冒昧,也无法解释,只得尴尬一笑,闷头继续喝汤。
而虚竹躲在床上心里清楚,刘婕杼是被他吓着了才跑到这里赖着不走。不过他对这个小师姐从来不畏惧,心想:「万一躲她不过,那就只能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了。」
马上又想:「杀了岂不可惜,不如用被单一裹,偷出宫去。皇上抢我一个爱妾,我偷他一个弃妃,自也公平合理。」
如此盘算着心里暗笑,突听悠悠一声从外传来。
「圣驾幸临!贤德妃接驾—」
这一声后,屋内三人都傻了眼。刘婕杼本没有见皇上之意,只是借故来避鬼,而薛宝琴面如白纸,站起后又摇摇欲倒。虚竹这时魂魄都出了窍,全身缩到被里,明知如此也藏不住形迹,只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哲宗进屋来,脸面阴沉,神色疲惫,像是心事重重,见到刘婕杼,大出意外,命随从退去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向跪着的二妃道:「你们免礼吧,朕今日疲乏,大伙儿早些歇息。」
然后不再说话,只等刘婕杼告辞退下,不料二妃起身后谁也不说话。哲宗有些惊异,又见到桌上残羹,问:「哦?你们是在喝汤么?」
说完瞧向薛宝琴。薛宝琴六神无主,昏昏沉沉没听到哲宗在说什么。刘婕杼答:「是太后赏赐给贤德妃的。」
哲宗又觉意外,接着真正露出开心笑容,他宠幸贤德妃,宫人尽知,太后如此表示,自然是好兆头。
刘婕杼见了心里更妒,委屈道:「皇上,太后叫人抱走了孩儿。」
哲宗没动声色,点了点头。刘婕杼鼓足勇气,再道:「求皇上把孩儿接回来吧,妾妃不能没有孩儿。」
哲宗脸色一变,他此时与太后嫌隙正深,怎能为此再起矛盾,沉下脸道:「嗯,以后再说,你且退下。」
刘婕杼眼圈红了,哽咽道:「妾妃一日没有孩儿,一日就不能安心……」
哲宗极其不耐烦地打断道:「好好,朕以后多多陪你,今晚你先回吧。」
「陪我?哼!这深宫里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皇上,你还是容我出去找师父吧,我不想在这……」
「放肆!」
哲宗大怒,刘婕杼心惊噤口,知道自己说过分了,贵妃哪能随便出宫,而且要去投奔的师父还是一个反贼,刘婕杼还不知李秋水已死,跪下流泪道:「妾妃错了,请皇上治罪。」
哲宗见刘婕杼哭泣,也不忍心,且从她话中想起了以前往事,叹气道:「好了,师师,你起来,朕不怪你。」
说完含着情意,眼色柔和了。刘婕杼一抹眼泪,趁机撒娇道:「禀皇上,妾妃还有一求,今日容妾妃和贤德妃一起侍奉皇上,好不好?」
刘婕杼害怕木婉清的鬼魂,决计不敢独自回去,又含泪道:「没有孩儿,妾一个人孤单,皇上不答应,妾妃就不起。」
哲宗惊讶片刻,嗯了一声,刘婕杼立时欢喜笑道:「谢皇上!妾妃给皇上铺床。」
说着起身走向床帐。
薛宝琴呆呆看着,恍惚已见到刘婕杼拉开床帐后的情景,不由尖呼。
哲宗吃惊,见薛宝琴浑身发抖,神态与平时大异,这个贤德妃向来温柔娴淑,从没有见她这样的失态,惊疑之中以为她害羞二妃共侍,会心一笑,更喜她贤雅纯情,正要开口抚慰,却听刘婕杼也尖叫一声,见刘婕杼弯腰捂着肚子回身扑在桌上,神情突然痛苦之极,脸面一下变成恐怖之极的灰青,随即从口角漾出黑血,手哆哆嗦嗦指向那碗羹,没有说出话便趴桌不动了。
哲宗惊呆了眼,边退边呼:「来人,来人!有刺客!」
床上的虚竹听了哲宗这一声叫,头皮嗡地一麻,他在被子里见不到任何情形,只听着对话,听刘婕杼要来铺床,接着又听薛宝琴和刘婕杼先后尖叫,在他想来定是刘婕杼掀开床帐发现了自己,惊极之中一心逃命,掀被跃起,跳出后见哲宗比他更要震惊,又见到了刘婕杼惨状,虚竹脸上也变得像刘婕杼那样的面无人色,他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但有件事他十分清楚,那就是不仅刘婕杼会死,他自己也会死,即使现下逃走,也逃不出朝廷的势力范围,哲宗绝不会容他活在世上。
此时哲宗的眼光正由惊呆转为惊怒,手指向虚竹,「你……你大胆……」
虚竹又惊又愧,绝望之下,心一横,恶向胆边生,突然扑向哲宗,双手掐住哲宗脖子。哲宗徒力挣扎,趔趄撞倒梳妆台又打翻了榻上棋盘,棋子哗啦啦滚了满地。薛宝琴尖叫:「不要!」
扑来扭扯虚竹要他放手,虚竹一甩肩膀将薛宝琴撞出,十指用力,眼见哲宗双眼翻白命在顷刻,突觉身后袭来了一股阴寒,这股阴寒之气既凌厉又似曾相识,紧接着肩后刺痛,麻了半个身子,大叫一声,踉跄退步,扭头见肩后多了五个血洞。
这时大内护卫冲来,从哲宗身前拿下虚竹,七手八脚按住令他趴地不能动弹。
虚竹伤处剧痛无比,痛楚呻吟着吃惊瞧向薛宝琴。而薛宝琴又害怕又迷茫,不知自己为何身子突然空灵,手臂也突然多了无穷力气。虚竹却清楚,当初大观园的妙玉,也就是李梦如,为了医治薛宝琴的热毒而暗传了她九阴真经,薛宝琴自己并不知,方才显然是她万急之中无意引发了九阴白骨爪。
哲宗缓过气,惊魂不定,愤怒指向虚竹,「杀!杀!拖下去!杀!」
护卫们道声遵旨,将虚竹从地上扭起。
「不要——」
薛宝琴再一次如此惊呼,不知哪来的勇气,扑去抱住跪着的虚竹,泪如泉涌,泪眼似有说不出的话。
哲宗更怒,哆嗦厉叫:「还不给我拖下去!杀!杀!」
薛宝琴暗暗从地上拾起一物,塞与虚竹手心,看着他被押了出去,然后跪行哲宗前,泣道:「请皇上赐死!」
哲宗颓然坐在塌上,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那碗汤?是太后送来的?」
薛宝琴答声是,心想:「我与人通奸,大逆不道,自然死不足惜!只是可惜贤妃娘娘白白替我丢了性命。不过那冤家今晚来此,我尚自提前不知,太后又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不说与皇上?」
想到这,战战兢兢看向哲宗,见哲宗直勾勾盯着桌上的羹盅,露出的神色越来越令她惊恐。
哲宗在想:「自己今夜幸临贤德妃,早有执礼太监知道,自然太后也会知道,太后主政以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报告太后,既然知道自己要来,为何送来一碗毒羹,并且是自己最喜欢的梅心莲子羹,那么这碗毒羹到底是给谁的?来的这些护卫怎么都是太后宫里的?为何来得这么迅速?如果不是自己有事耽搁深夜才来,如果刘婕杼未先喝了毒羹,如果没有贼子躲在床上,那又会如何?」
哲宗突然哈哈大笑,仰面开心之极,像是忽想到最好笑的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薛宝琴心惊肉跳,不由唤道:「皇上?」
哲宗止住笑声,弯腰捏起薛宝琴的脸,仔仔细细打量,叹道:「女人,女人。」
突然抓起地上的凤头珠钗,狠刺向这张柔弱美丽的脸,钗头深深入肉,刺痛入骨。薛宝琴惨哼不敢动。哲宗接着又慢慢划下,盯着深红的血从雪白肌肤里汩汩溢出,脸上在摇曳烛光中露出了无比狰狞的冷笑。
薛宝琴从昏厥中苏醒,痛楚爬去琴案。过一会儿,琴音断断续续呻吟,血珠不停落在颤动的琴弦上弹崩起朵朵飞逝的红艳,飘渺空灵之声,传向幽冷的皇宫深处,曲调正是「清心普善咒」。
可是血染的天籁之音也平息不了人心中的绝望,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声再次响起,琴声随之隐匿。
「清心普善咒」从此绝响世间。
直到三百年后,才随名剑山庄遗下的武学秘密而再现于江湖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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