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 明月落沟渠
虚竹进得屋内,眼前昏暗,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这棋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还不过来!」
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毛发悚然,他听得苏星河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没有多少时候能等,快快进来罢!」
虚竹听那声音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便不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响,当即破了一洞。他一眼望将进去,又是大吃一惊,见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有一个人坐在地上,正不停叹气:「唉,年纪不够轻,相貌不够英俊,难!唉,难,难!」
虚竹心里惊疑,抱着阿朱穿过壁洞,走进房间向那人瞧去,见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神采飞扬。虚竹将阿朱放下,行礼道:「晚辈段虚竹,拜见老前辈。」
那人点点头,脸上突现喜色,说道:「你快露出真面目,让我看看。」
虚竹又是吃惊,师父师娘也瞧不出阿朱的易容术,这人却能在昏暗中识破。他将假面皮揭去,那人喜色一顿,叹道:「唉!你能解我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当即道:「老前辈只管吩咐,晚辈虽然本领低微,但一定尽心尽力,只求医治晚辈妹子。」
那老人道:「让我看看。」
手臂扬起,长长的衣袖像绳索一样扑到阿朱身上,卷起阿朱收到他怀中。
老人抬手把脉,咦道:「摧心掌!」
他再瞧阿朱肩上,更加惊讶,叫道:「九阴白骨爪!」
抬头急问:「她如何受的伤?」
虚竹见他能说出李梦如的武功,不敢轻易隐瞒,说自己和阿朱误入藏宝山洞,被玉罗刹李梦如所伤。老人惊道:「竟有此事,莫非天意!」
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
老人在阿朱身上点了几下,阿朱四肢一软。虚竹惊叫:「你……你干什么?」
那老人没有应声,手掌抵在阿朱丹田。顷刻间,阿朱肩上的伤口冒出缕缕雾气,颜色由紫变青,又由青变白。老人再将手掌凌空浮在阿朱脖颈间晃动一阵,然后用长袖将她轻轻送回原地,开口道:「这女娃身上的瘀毒已经除了,再用些滋肤的药,以后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只是所受内伤却只能由她自己来医治。」
虚竹一喜一惊,忙问其故。老人沉吟片刻,却道:「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不明其意,但他此刻有求于人,当即毫不犹豫,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老人哈哈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
虚竹应道:「是!」
恭恭敬敬又磕了五下。老人点头道:「好孩子,你过来!」
虚竹依言走到老人身前。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细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冲向他心口,他不由自主以内力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
老人惊疑道:「你小小年纪,内力竟如此繁厚,都练过什么功夫?」
虚竹说出了降龙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老人并不问来由,闭目片刻,微笑道:「乾坤大挪移我早有耳闻,听说只是调气运功的法门,这倒没什么麻烦,但那降龙十八掌么?我得多费些气力。」
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暖暖洋洋,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
过得一会儿,那老人放开虚竹手腕,笑道:「行啦,我已将你混七杂八的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
慌忙向身后虚击一掌「神龙摆尾」,不仅毫无掌风,膝盖也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面色惨然。「神龙摆尾」每每是他危急时的救星,没了降龙十八掌,没了体内热乎乎的大力气,以后如何与孟家和南唐公主周旋,岂不任人宰割?
虚竹悲从中来,起身大叫:「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这般害我?」
老人哈哈大笑,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了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双膝一软,又即坐倒。老人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虚竹心头剧震,用力摇头,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他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
虚竹惊怖失措,纵声大呼:「饶命!老前辈饶……」
突觉顶门上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
霎时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恍惚间听见身上关节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沙锅炒豆,渐渐由急而缓,终于停息。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
只说了一个「你」字,便猛吃一惊,见那老人坐在地上,已然变了一人,白发白须,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也总也有一百岁。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运气试试!」
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运气,只觉体内气息不同平时,不仅厚实了许多,而且不燥不急,温嘟嘟得随意念而走,毫无滞涩运遍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他惊异之极,忽地站起,发现身上衣裤都短了一截,原先松垮的那件宝甲也紧紧贴在身上,身上骨骼在不知不觉间高大粗壮了许多,只是肌肉未及随之丰厚,因此浑身骨节突凸,看上去十分怪异。
虚竹惊得呆了,瞪眼道:「这……这是什么缘故?」
那老人微笑道:「你福泽深厚,奇经八脉已通,这该是乾坤大挪移的功劳。如今我又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给你蓄积了『天山派』八十余年的逍遥神功,你岂不如同脱胎换骨?」
虚竹目瞪口呆,但觉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老人微笑又道:「你试一试随意运力向上一跳!」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向上一跳,砰的一声,头顶剧痛,撞到了屋顶,落下地来,弹跳几下,方始站住。老人呵呵笑道:「怎么样?」
虚竹骇异道:「我……你这是为什么?」
老人收起笑容,正色道:「逍遥神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
老人名叫林浩南,自小从师天山派,同门还有一个师姐和一个师妹,师姐李秋水,师妹白素素。三人同门学艺,情窦初开,白素素芳心暗属林浩南,而林浩南之父林仁肇原是南唐大将军,李秋水是南唐亡国公主,他们二人同负家仇国恨,身世相似,渐渐私下相恋。白素素伤情之下离家出走。
不久之后,林浩南和李秋水受师父之命在南海之滨打捞上古沉船,相传其上藏有一个震古烁今的大秘密,可以令人长生不死,并通晓过去未来。打捞上来以后,在船内发现了大批价值连城的宝藏,还有两本武功秘籍,便是绝世已久的「北冥神功」和「玉女心经」。李秋水本就日思夜想复兴南唐,趁机鼓动林浩南与她一同举事。林浩南犹豫不决,李秋水已忍耐不住,暗害师父,私吞了宝藏。
林浩南追查师父之死,不久察知了真相,并在追查中得知,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南唐皇帝李煜,当年李煜中了宋主赵匡胤的反间计,指使人暗中毒死了当朝大将军林仁肇。林浩南由此心灰意冷,退隐江湖,找到了白素素。二人终成神仙眷侣,一同精研「北冥神功」上的阴阳互补之法。
数十年后,二人有所大成,白素素练就返老还童之身,一夜间变回童女,其后日长一岁,内力随之恢复,至实际年龄后,又会返老还童,如此周而复始,红颜不老。但他们夫妇所修之术,虽致男子精生不断,却也致女子无法受孕。然而上天给了他们万中无一的机会,白素素怀上了林浩南的骨肉,二人惊喜之极。
但好景不长,练就「玉女心经」的李秋水勾结南方溪洞蛮国的五毒教,趁白素素临产之际,暗中偷袭,双方拼斗甚是激烈。白素素受孕以后,内力刚与她二十几岁时相当。夫妇寡不敌众,处境十分危急。林浩南不得不冒死一击,本可杀了李秋水,但最后一霎不忍下手,反被李秋水打成重伤,坠身深崖。
林浩南大难未死,但功力大损,成了残废。待他千辛万苦找到白素素,白素素却拒之不见。当日林浩南坠崖后,白素素受到五毒教的百般凌辱,她更恨林浩南对李秋水余情未了,因此与他恩断情绝。
林浩南自此隐姓埋名,收徒传艺,筹划报仇。不料养虎贻患,大徒弟丁春秋虽然天赋过人,却桀骜不驯,利欲熏心,暗自勾结师仇五毒教。林浩南不得不隐身蝴蝶谷,设立珍珑棋局,想要选一个才智过人的关门弟子,使之联络白素素,联手寻机复仇。而相貌丑陋之人很难讨到白素素的欢心,因此这个关门弟子务必还要风度翩翩。
虚竹听林浩南说来,越听越心惊:「他说得李秋水,岂不就是现下的南唐公主?」
林浩南最后说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你如愿意,便要答应为师三件事,你可答应?」
虚竹稍一犹豫,想到:只要他能救阿朱,我拜他又何妨?当下跪倒,恭敬说道:「弟子拜见师父,无论师父吩咐何事,弟子一定做到。」
林浩南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叫了声:「师父!」
自行将戒指套上。那老人欣慰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外面的苏星河,他……他是你师兄。孩子,你叫什么?」
虚竹回道:「我叫段虚竹。」
林浩南喘气歇息片刻,正色端坐,大声道:「弟子段虚竹听令!」
虚竹应道:「弟子在!」
林浩南道:「师父将天山派掌门之位传予你,你今后要做三件事,一是替师父师母报仇,仇人便是李秋水和五毒教;二是替师父清理门户,铲除忤逆弟子丁春秋;三是遵照师祖遗命,光大我天山门派。你可记住?」
虚竹答道:「是,弟子听令!」
林浩南神情欢悦,连道:「很好,很好!」
虚竹接着问道:「师父,那阿朱……就是我妹子,该当如何医治?」
林浩南闭目养了一会精神,张开眼道:「李秋水得了『玉女心经』,结合道家数术创立了一门『九阴真经』,你妹子所中的『九阴白骨爪』和『催心掌』,便都是『九阴真经』上的功夫。我适才为你妹子祛除阴毒,疏通了她的冲脉,但『摧心掌』让她心脉断裂,她必须要自身修炼『北冥神功』。『北冥神功』上的心法篇和疗伤篇,我已传给了你师兄。你以掌门身份要求他传授,他自然不会不答应。」
林浩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接道:「你拿这张地图,到大理无量山找到我们夫妻当年隐居的地方,无量玉璧的瀑布下藏有石室,里面有我和你师母精研出的男女合修之术,你若不得其妙,千万不要修习,修之不成反受其害……」
林浩南说到这里,停下来急喘,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声音越来越弱,仿佛精力渐渐耗尽,养息片刻后,继续道:「那书中另附有两套功夫,叫做『凌波微步』和『拆花指』,也是从『北冥神功』中演化而来。那『拆花指』不习亦可,但『凌波微步』对你大有益处,你用心练习,以后遇到李秋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听他说到这里,虚竹已惊叫起来:「师父说的是这个么?」
当即将那本春宫书从怀里拿出。
林浩南盯着他手中的书,露出惊喜之极,不问其详,却用尽力气大笑:「天意,天意啊!果真是天意,很好,很好……」
他越笑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将林浩南扶起,探他鼻息,已然气绝。他和林浩南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八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已经觉得林浩南与自己亲近,也可以说,他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
虚竹向林浩南的遗体拜了几拜,轻声祷祝:「林老前辈,您地下安息。我叫你师父,那是出自真心。但您交代的三件事,我可不一定能做到,您老人家若神识不昧,千万不要怪我。」
祷祝完毕,抱起阿朱,见阿朱对他微笑,原来阿朱已苏醒多时了。
虚竹贴在阿朱耳边,笑道:「小妮子,你有救了!」
然后只轻轻用力,便抱着她窜过两道板壁,高高跃出了木屋。身在空中之时,就见屋外比刚才多了许多人,其中一些人的服饰十分古怪。
虚竹悚然一惊:「五毒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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