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丛台舞凤惊
先前在场的人见虚竹出来,皆张口结舌,进去一个腮胡大汉,却出来一个高大后生。
苏星河过来握住虚竹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手指上的戒指,口中念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退后两步,伏地拜倒:「参见掌门!」
虚竹连忙将他扶起。
石清夫妇、石语嫣、段誉等人认出虚竹来,都是大吃一惊。闵柔失声叫出:「木头!」
随即想到:木头必是来求医他那怪病的,也不知他治好没有。石语嫣听见母亲的话,吃惊叫道:「娘,你说他就是那个偷偷溜走的木头?」
闵柔正欲答她,人群中突有一女尖声大叫:「是他,就是他!」
众人吃惊瞧去,见一张竹椅上坐着一个奇异的红发少女,双腿盖着一张锦毛毯,扭蹙细细红眉,神色十分悲愤。
此女叫人把自己抬到虚竹面前,指着他鼻子大叫:「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是你打伤我的!」
虚竹吃惊想起,这个怪异少女的名字叫做小蝶。
场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孩儿莫急,爹爹来还你一个公道,不仅要他的双腿,也要他的双手,但就是不要他的命。」
此人话音刚落,丝竹锣鼓声顿起,有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妖孽!」
众人闪开,一个老翁缓步而入,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脸色红润,满头白发,颏下三缕银髯,慈眉善目,但其说话远不如其面貌和蔼可亲。
小蝶带着哭腔,向老翁叫道:「我不要别人的手脚,我只要我自己的腿。」
那老翁走到距苏星河和虚竹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不动,笑道:「师弟真不肯医治我孩儿的腿吗?」
苏星河道:「丁老怪,此事暂先不提,待我安葬了师父,再和你好好比划比划。」
丁春秋一怔,看见虚竹手上的戒指。「呵呵!那老头死了?还说什么仙寿恒昌!也罢!此事且不提,把戒指给我吧。」
丁春秋说着大大咧咧把手伸向虚竹。
苏星河立掌切向丁春秋手腕,不料丁春秋手掌一翻,呼地一声,手上燃起了一团火焰,顷刻间跳成数尺高的火柱。苏星河连忙缩手,虚竹抱着阿朱也向退后几步。丁春秋遥空推着火柱向苏星河袭来,苏星河双掌挡住,二人借由火柱拼起了内力。
空中飘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哼哼,真是热闹。」
黄影子一闪,场中多了一个手持拂尘的道姑。
虚竹心中大吃一惊:「她来做什么?」
石语嫣脸色也是一变,拉拉母亲衣袖。「娘,她在曼陀山庄又欺负了我。」
闵柔嗯了一声,没有动作。石语嫣将这话又向爹爹说了一遍,石清也无动于衷。
石语嫣见爹娘没有替她出头的意思,心里万分委屈,她幼时中了「冰魄银针」,虽然救回性命,但再不能习武。现下见有父母在场,一时气愤之极,向场中叫道:「女魔头,你为什么总是害我?」
李梦如狠狠瞪她一眼,转向石清笑道:「石盟主,近来可好?你那日老婆教训得好,武林中已传为佳话。今日当着众人面,你是不是也该教训教训你这刁钻女儿?谁教她这么没大没小的。」
闵柔听了,脸上红一下白一下,想起那日受得委屈,再也忍将不住,跳出来挥剑向李梦如攻去,叫道:「是我教她的,现在我也教教你。」
闵柔招招凌厉,但十几招后明显落了下风。李梦如并不急着取胜,猫玩耗子一般让闵柔险象环生。
慕容复见状,焦急上前一步,见石清在旁不动声色,他犹豫着又缩了回去。石语嫣惶急叫道:「爹爹,你怎不帮帮娘!」
闵柔听了女儿这话,眼眶涌出酸泪,一时气苦之极,眼见李梦如击到,不避不闪,挺剑斜刺,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在众人惊呼声中,李梦如左手翘起大拇指,嗤-!发出剑气,砰-!折断了闵柔的「花雨」银剑,拂尘随之卷住了闵柔的脖子。
电光雷火间,石清已出现在场,并将闵柔抢回自己怀里。众人眼前一花,大出意外,石清怎么出得手,居然谁也没看清。
李梦如哼哼冷笑,拂丝如剑,变得凌厉之极。石清抱着闵柔,退了几步后,高高跃起,直向场外飞去。
李梦如拂尘急扬,叫声:「想逃么?」
随着追了过去。两个黄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
石语嫣顿足不已,慕容复安慰道:「不必担心,女魔头决计奈何不得石庄主。」
石语嫣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段誉,目光满含歉意,心想:「都是因为我,他才将家传绝学交了出去。」
段誉自知其意,向她微微一笑,心里却想:「李梦如那一招『少商剑』用得可比我好多了。」
此时苏星河和丁春秋的内力已分高下,火柱离苏星河越来越近,几乎要烧到了他的手掌,其境危殆万分。
虚竹在苏星河身旁再也看不过去,抱着阿朱上前几步,一手抓住他的后心,叫道:「快快让开罢!」
苏星河正好挥掌向外推出,背心突然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他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回去。
丁春秋全无提防,仓皇失措,察觉到对方这一掌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弟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内功。莫非师父在暗中相助?还是师父的鬼魂突然间显灵?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身上,竟无力推回,一时间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丁春秋忙着扑火之际,不防苏星河暗伸一指,无声无息点到他腿上的环跳穴。丁春秋扑通坐倒,屁股刚刚着地,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把内中之物尽数倒入口中,哈哈大笑:「好孩儿!哈哈,好孩儿!」
众人见此皆莫名其妙。
小蝶在椅上忽然娇声笑道:「你们以二欺一便赢定了吗?」
苏星河呆了一呆,骇然叫道:「逍遥含笑散!」
随即萎然倒地,瞬间脸色乌黑,唇角却露着诡异笑容。
原来小蝶借着烟熏火燎之际暗中施了毒药,他们父女向有默契,所以丁春秋倒地后,当即服了解药哈哈大笑。
虚竹低头见怀里的阿朱也如苏星河一般,大吃一惊。他适才见丁春秋把解药尽数吞了去,便向小蝶叫道:「妖女,给我解药!」
说完,放下阿朱,双掌作势待发,一步一步逼近小蝶,十分小心谨慎。
丁春秋父女见他脸色黑了一下便回复正常,都为之惊异。小蝶懒洋洋靠上椅背,脸上凹出两个大大的梨形酒窝,笑吟吟瞧着虚竹,见他走到了一丈远处,忽抬起了一只手。
虚竹停下脚步,凝神戒备,见小蝶却是伸手缓缓入怀,甜甜笑道:「干么凶巴巴的?你想要解药是不是?过来拿好了。」
虚竹犹豫着走近一步,突然咔嘣一声,传来急促密麻的一阵轻响。虚竹正紧张万分,骇了一惊,不管不顾向小蝶扑去,觉胸口微微发麻,数十只毛发般的钢针激射在他身上。而小蝶见钢针刺进他衣衫后俱又弹了出来,无比惊疑之际,已被虚竹一抓得手。
段誉和慕容复等人莫不为之动容,心中皆是一凛:「这小丫头坐在椅子上便几乎教对手一败涂地,真不能小觑!以后遇上千万要小心。」
石语嫣忽然说道:「这是蝎尾针,涂满了蝎毒,见血无救,疼痛无比,中毒者往往经受不住折磨,自尽而死。」
她虽面对身旁的慕容复而说,但声音过于响亮,明显有对虚竹的提醒之意。众人闻之皆心惊肉跳。
虚竹看看落在地上的钢针,惊魂不定,心想幸有宝甲,否则不用毒发,钢针也已射入了心脏,背上不由出了冷汗,双手发力,咔咔两声,扭脱了小蝶两臂的关节,叫道:「如何解毒?快说!」
小蝶紧咬唇角,忍痛不发声。
虚竹失措之后,忽然想到:「我真是急得没了主意。她不说,难道我自己不会搜吗?」
当即一手按住小蝶肩膀,另一手探入她怀中,先摸出个扁盒状的木制机关,扔在地上,再去摸着了一个小圆盒,突然察觉手腕隔着一层衣布,触到了酥胸上的一点硬翘翘突起,几乎未加思索,勾起手指在突起处绕了两圈,五指再在软弹弹酥胸上轻轻一捏。
小蝶羞恼万分,却无法启口,仰头怒视,激愤之极。虚竹惧她目光,嗖地缩手拿出那个小盒,见盒子十分精致,檀木所制,并镶着精美银饰。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暗红粉末,传出浓浓的粉香,原来是个胭脂盒。
虚竹登时大失所望,心里恨道:「这小妖女比师妹小时候还刁蛮百倍!」
回头见阿朱的脸色越来越黑,他慌得一时没了主意,大叫:「快说!到底怎么解毒!」
说着挥起手,「啪—」
在小蝶脸上打了一掌。
他毕竟心怯,这一巴掌举得很高,落下来时力道已经很轻,便如去拍小蝶脸上一个蚊子,但觉触手滑腻,心里微微一荡。
小蝶一下子惊呆,她自小受人万般爱护,从未受过丁点儿的呵斥打骂,此时突挨一耳光,真比断腿断肩还要痛心彻骨,见虚竹俯身下来,还要入怀摸索,忍不住咧嘴大哭,叫道:「你已经拿着了,还跟我要什么?呜呜……」
虚竹大为疑惑,瞧瞧手里那个小盒,端在鼻下用力嗅了嗅,从胭脂香气中嗅出一点辛辣的草药味,心道:「将解药混在胭脂当中,行事当真古怪!」
众人见虚竹在小蝶怀中摸摸索索,虽瞧不见他手上动作,但见小蝶神色,便知虚竹多半使了下流手段。这时眼睁睁瞧他打了小蝶一个耳光,小蝶如孩童般嚎啕大哭,众人皆觉有些尴尬。
许多人摇头叹息:「星宿派当然令人不齿,但天山派也同样龌龊,观此二方相斗,甚是有辱名誉。」
虚竹拿着解药一转身,却见盘坐在地的丁春秋向阿朱遥遥伸出五爪。地上的阿朱动了动,突然飞入丁春秋怀中。石语嫣惊叫:「化功大法」。
丁春秋把手掌按在阿朱头上,神情却是一怔,他想借阿朱的内力冲开穴道,不料她体内空空荡荡,一点内力都没有,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虚竹见他制住了阿朱,慌忙也将一只手掌按在小蝶头顶,以示相持,脸上却尽是彷徨惊急。
二人四目互视,一时僵持。段誉微笑着走到二人中间,叫道:「现下胜负不分,大家就此罢手,如何?」
接着环顾四周,大声道:「我们其他人做个见证,他们双方交换人质,暂且休斗,任一方不讲信义,我们群起攻之,如何?」
他说完之后,虽无人出声响应,但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丁春秋大笑道:「也罢!」
将阿朱掷向段誉,段誉双手将阿朱接住。
虚竹喜出望外,去把解药分别给阿朱和苏星河喂下。须臾功夫,二人面上的黑色消退许多。虚竹接着给阿朱度了内力,阿朱嘤嘤醒转。
苏星河这时也慢慢站了起来。段誉向他鞠躬道:「请苏前辈为丁前辈解穴。」
苏星河虽中毒倒地,神智却始终清醒,知道段誉如此调停,实对己方有利,但清理门户是师父遗愿,面对眼前良机,实不甘心放过。正犹豫间,见丁春秋自行立起,原来他暗自运力终于冲开了穴道。
丁春秋走来为小蝶接好双肩关节,转身对苏星河道:「医者父母心,劳烦为小女瞧瞧伤腿。」
众人又觉意外,此人叛门害师,心狠手辣,对自己孩儿倒是百般慈爱。
苏星河沉吟不定,转身向虚竹道:「请掌门师弟定夺。」
虚竹连连点头,只恐多生事端。苏星河走到小蝶身前,揭开她腿上锦毯,蹲下来又捏又敲,察看一会,起身叹道:「她双腿受刚猛重力相击,骨节粉碎,经络寸断。骨节可以再植,经络却难重续,此伤非我不肯,实是无能为力。」
丁春秋闻之动容,小蝶亦失声痛哭:「没了双腿,我还活着干什么,爹爹你杀了孩儿吧,杀了我吧,我去找我娘。」
哭声撕心裂肺。
丁春秋面泛激动,眼冒精光,问虚竹道:「你用什么功夫伤了她?」
虚竹退后一步,惊慌道:「是……是降龙十八掌。我情急之下,一不小心……」
丁春秋未容他说完,仰天大笑:「降龙十八掌,天下闻名。用来对付一个弱小女子岂不暴殄天物,我现下倒想见识见识!」
众人见他又有相搏之意,都紧张起来。
苏星河走来幽幽道:「也不是没有一丝希望,老夫可以让她断骨重生,可是只有师父他老人家的不传之秘,才可以让她经络重续。」
丁春秋眼中一亮,低声道:「你是说北冥神功?」
他当初就是因为想夺得北冥神功,才对林浩南生出杀机。
苏星河道:「不错,没有他老人家同意,我就没有办法。」
虚竹在旁听了吃惊,问道:「可他老人家已经死了,如何去问他同不同意?」
苏星河看他一眼,沉吟道:「掌门师弟同意……自然也可,但是……」
虚竹忙连连鞠躬:「那就拜托师兄了。」
此刻他心里想的其实是阿朱。
苏星河摇头一叹,对丁春秋道:「你把她留在我这里,终生不得出谷,否则神仙也不能让她站起来。」
丁春秋一怔,显出为难。
小蝶拍着椅上扶手,大叫:「终身不出这鬼地方,我还要腿干什么?」
呜呜又哭起来。
丁春秋瞧一眼小蝶,沉吟着想了想,断然道:「好,答应你便是。」
苏星河接着问道:「她若出谷怎么办?」
不待丁春秋回答,虚竹急急插话道:「她若出谷,必须任我用针扎。」
他这话听来奇怪之极,但丁春秋只当此是权宜之计,怎会在乎他说什么,心里冷笑:「蝶儿的腿好了,谁又能管得住她去哪里?」
而虚竹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他心里还牢牢记着李梦如的话:「越刁蛮的女孩越怕被人扎。」
丁春秋回头向小蝶道:「乖孩儿,你安心在此疗伤,如果有人欺负你,爹爹定为你作主!」
然后不顾小蝶摇头哭闹,带领一众弟子飘然而去。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见丁春秋说走就走,皆不免心叹:「做事利索,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枭雄』二字!」
苏星河走到场中,大声道:「多谢各位主持公道,今日我天山派新立掌门,请各位以后再来,珍珑棋局已破,苏某必当真意恭候!」
众人无言离去。慕容复更是心情沮丧,他见「北乔峰」身败名裂,便急着要在江湖大出风头,因此兴冲冲而来,想将「南慕容」变成「南北慕容」,不想差点自尽,还欠了段誉一个天大人情。
段誉上前向虚竹祝贺,刚说得一句,见了石语嫣远去背影,当即抓耳挠腮,六神无主,匆匆告辞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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