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回 同鹊惊鸳帐
第二日,虚竹更加体会到富贵之极的好处,穿衣洗脸漱口,一举一动皆有人服侍,下人们个个行动轻柔,低头垂目,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吃饭时他眼光扫向哪里,便有勺筷喂进嘴里,每一口都有香巾抹嘴,饭后出恭也有丫头替他擦屁股。
虚竹起初大得其乐,渐渐觉得无趣,越来越不自在,直到看见薛宝琴袅袅娜挪走来,才喜笑颜开。
薛宝琴到了近前,规规矩矩行个礼,小心翼翼奉上茶。
虚竹接过茶盅,徐徐抿了一口,笑道:「我还是喜欢你昨晚那样。」
薛宝琴晕了玉脸,慌张瞧了瞧旁边的小丫头。
虚竹挥手叫下人们全退了出去,薛宝琴见此神色紧张起来,虚竹自己反倒大松一口气,伸手抓过一块鸡腿,甩开了腮帮子,吃完用桌布抹抹嘴擦擦手,端起茶壶对嘴喝个痛快,然后拉过薛宝琴道:「你也是熟透的桃子,哈哈!滚都滚到一块儿了,跟我还用那么客气么?」
薛宝琴眼圈忽红了,低头道:「大人嫌奴家,是么?」
虚竹愣道:「嫌你?你说我嫌弃你?哈!能得到你,我做梦也想不到!」
薛宝琴流下泪来,泪珠在她滑脸停不住,片刻间梨花带雨,幽幽道:「我自小被母亲教习相夫教子,到头来却受人讥讽。」
虚竹握住她冰凉的一双手,吃惊道:「你道我在讥讽你么?你不知,我平生最恨受人讥讽,自不会去讥讽别人,我适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不信我就真个娶了你,你说好不好?」
薛宝琴自是不信,没有应声,轻轻抹去了粉腮上的晶莹。
虚竹确是随口一说,但说完后周身暖洋洋的,看着薛宝琴温婉似水,心里不禁一动,认真道:「两番比棋招亲,你我姻缘注定,咱们今晚就成亲。」
薛宝琴听他不似调笑,半信半疑,抬眼吃惊道:「奴家不敢多奢望,只要大人救出我哥哥,奴家母女也感激不尽了。」
虚竹闻言豪气陡生,他平生难得为自己决定一件大事,当即端坐道:「成亲以后,如果姨妈愿意,我送她回贵阳老家享清福,留下你天天给我弹琴,那个什么咒很好听,但我更喜见你笑,你现下笑一笑,好不好?」
薛宝琴大为心慌,蚊子似地嗫嚅一声,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虚竹欣喜万分,扶起雪脸,见美目婆娑,双颊赤红,艳丽不可方物,登时再也端坐不住,将她揽在怀里,吻了下去。
薛宝琴娇婉承受,心里纷乱之极,通通乱跳,这时丫头来报,说是一个自称花姐的正候在门外。
虚竹放开薛宝琴,喘息道:「你回去准备,我们今晚就成亲。」
薛宝琴浑身僵住,脸上一下失了血色。
虚竹去到门口迎来花姐和双儿。
花姐见到园内景致,边走边惊羡不已:「难怪东家舍不得回去,这新住处连皇宫也没得比。」
虚竹领她们回到自己香喷喷的温柔窝,叫来那两个嬷嬷,说自己不喜欢喝旁人剩下的奶,令她们迁走,吩咐双儿住进来。
双儿有心,到处转了一圈后,悄悄在西厢为自己加了一个床,宁愿与丫头们住在一起,也不敢挨着虚竹的卧房。
中饭间,三人围桌而坐,每人身边立着两个丫头拿银筷银匙伺候。
双儿和花姐面露尴尬,尽管饭菜难得一见的精致,也吃得不香不臭。
虚竹暗暗忍了一会儿,哈哈大笑,挥手将丫头们都撵了出去,叫道:「你们自己随意吃吧。」
花姐和双儿即刻放松了心情,花姐夹了满筷柳芽鸭脯,边嚼边笑:「以前见贵妃也是如此吃法,表情总是严肃,今儿才知她吃得十分不爽哩。」
虚竹呼噜呼噜吃尽一碗,筷子往桌上一撂,宣布今晚娶位夫人。
花姐见他折腾惯了,未往心里去,边吃边问新夫人是谁,听他有名有姓地说出来,深觉不可思议,双儿有几分信了,忙道:「恭喜公子!」
花姐瞠目叫道:「怎不事先露点消息,叫我们怎来得及准备。」
虚竹微一沉吟,道:「不用准备什么,薛家的事儿现在不好大肆声张,悄悄办了就是,依我看,拜天地也免了罢。」
花姐又狐疑起来,问道:「爷当真不是开玩笑?」
虚竹呵呵一笑:「我也是刚刚想到的,几年前她比棋招亲招了我,昨天我比棋招亲招了她,再说我如今有了这样一份大家当,若没个正经夫人放在屋里也太不像样,双儿本来合适,但我身边每时每刻离不了她,等找回了阿朱,接回了菱儿,大伙儿再正儿八经一同拜天地。」
双儿听他这番话,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却不知如何开口推辞。
花姐终于确信,笑道:「不论是不是正儿八经,东家请客总不能免,好歹让我们随东家乐呵乐呵。」
虚竹拍手叫道:「当然!我就是想要个彩头儿,你回头吩咐下去,众家姐妹都来热闹热闹。」
午后,虚竹随花姐回到玉花轩,见一些人忙碌着搬东西。花姐已在另外一条街盘下相邻的两家客栈,准备改建成水月洞天。
虚竹去瞧了瞧,没有玉花轩那般华丽,但房间足够多,五六十间客房,还有一处僻静小院,正好安置尼姑道姑。
花姐道:「把人都安置过来,先立起牌子开张,姑娘们闲睡一天便白扔了一天银子,以后再慢慢修饰不迟。」
虚竹再回玉花轩,白猪早候在此,亲自送来一个精美的金匣子,其内厚厚的一大叠银票。虚竹谢过后说起薛蟠之事,见白猪有些犹豫,便从那叠银票中抽出几张递过去。
白猪将银票推回,笑道:「兄弟这不是骂哥哥么。」
然后嘱咐道:「我安排人在册上顶替,只是绝不可张扬,待风头过去也就无妨了。」
虚竹应允着再次谢过,待白猪走后,拿着金匣子回到将军府,偷偷打开书房地洞,用匕首在洞壁挖一窟窿,将金匣藏了进去,心道:「这里刚刚搜过,不会有人想到里面藏着巨额银票。这么多的银子,我后半辈子足够用了,何况我妓院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连分号都开了,可眼下非得先想办法摆脱五毒教,不然有命挣钱,无命花钱,岂不亏大了。」
黄昏时分,将军府后园架起了张灯结彩的花棚,摆了几十桌酒席。花姐带着玉花轩的一干姑娘,尤三姐带着水月洞天的一干姑娘,花枝招展进园来。
众女欢笑嘻闹,独有秀凤不大合群,躲在角落里东张西望,半是好奇半是惊慌,时不时偷瞧虚竹一眼。
尤三姐走来走去,在人群中最为夺目,浓妆丽服,光彩惊艳,耳边当啷着一对大耳环,嘻笑薄嗔,癫狂毕露。
虚竹瞧着刺痒不住,真正体会出花姐所说「活宝」的含义,待尤三姐前来敬酒,抱住笑道:「今天不许你接生意,谁上你的身,我就去了他的根。」
尤三姐抬股坐上他腿,嘴对嘴喂了他一口酒,然后摸向他裆底,两指拿住巧劲儿一捏,半媚半嗔道:「能入本姑娘眼儿的并不多,偏巧看中这根了,爷在新人身上留半截儿,夜里给本姑娘敬来。」
虚竹受她这一捏,身子顿翅了半边,正要继续纠缠,尤三姐却跳了出去。
众姑娘过来轮番敬酒,虚竹正喝得高兴,双儿往他手中塞个杯子,虚竹疑惑地浅口一尝,杯里已经换成了水。
双儿轻道:「公子莫像往日那样醉了。」
虚竹笑着点头:「我听好双儿的,你送公子入洞房。」
当下饮尽杯中水,起身大叫:「姐妹们务必尽兴,来日我挨个谢过。」
叫完弯腿作势,屁股前后一耸,做了一个下流动作。
众女大笑,知他说的「谢」意指那个「泄」,七嘴八舌打着荤趣。
虚竹拉着双儿边走边问:「公子娶亲,你喜不喜欢?」
双儿莞尔一笑:「无论公子娶了谁,我都像服侍公子一样服侍新夫人。」
虚竹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我娶的夫人多了,还不把你累坏了。」
双儿认真道:「那是双儿本分,多累都是应该的。」
虚竹停下脚步,盯住双儿,嘻嘻笑道:「你不嫌累,我却不舍得,我就是娶了十个八个公主,也单单让你服侍我一个。」
双儿红了脸:「等公子夫人多了,服侍公子的人也多了,到时只怕双儿靠不上边儿了。」
虚竹收了笑容:「休想偷懒!我不要其她人服侍,就要你,还有阿朱,对了!还有香菱,她年纪虽小,却比你们两个都乖,你什么时候脱了身上刺甲,我才真正心喜呢。」
说完哎呀一声大叫,双儿以为他让软猥甲扎了,慌张抬头,却被他捉住了嘴。
虚竹一吻之后,哈哈笑着走向自己那间大屋,进得东厢房,见里外俱被喜烛照得红堂堂的,丫头嬷嬷早都躲了出去。卧房床头坐着身着喜衣、蒙着红头巾的新娘子,粉红床纱遮上了一大半,床前长长的凳几上摆着一张琴,墙边梳妆台上多了玉簪铜镜,想来都是薛宝琴闺中之物。
虚竹笑嘻嘻上前掀开新娘子的红头巾,猛然一哆嗦,眼前这个新娘子右目红肿细长,左目却睁得溜圆,鼻子扭曲,嘴角下斜,面貌极是怕人,惊得虚竹叫了一声,向后连退几步,酒也吓得醒了。
这个假新娘子双袖一扬,激荡起一股暗风,红烛登时都灭了,黑暗中只有一抹月辉,正映着床前矮几上那张琴。
虚竹一见那张琴,周身顿生一个寒噤,见琴身泛出半透明的青黑色,两端翘起,一端雕成凤头,一端雕成凤尾,不正是曾让他惊魂一场的天魔琴!
虚竹大惊失色,知道这琴十分邪门,纵身向前抢去,双掌一触,觉出琴身温润坚硬,与拢翠庵石室里的地魔箫是同一材质。天魔琴在手,始稍心安,不料刚把琴托起在胸前,听得「嘣-!」
一声,一根琴弦弹了回来,原来那假新娘子躲在暗处,早拉好琴弦候着了。
虚竹毫无防备,胸口受到利刺般的重击,扔了琴,捂着胸口便逃,转身却见那张丑陋的鬼脸近在咫尺,这一瞬间功夫,她居然到了自己身后。
虚竹忽下惊血上涌,向旁侧了一步,踏出凌波微步往门口溜。但那鬼脸好像事先知道一样,总先一步挡在面前,如影随行,形同鬼魅。这是虚竹自学会凌波微步以来,从未遇见的怪事,稍一停步,便觉几股暗风同时袭来,更见两只手指迅疾插向脸部,指风刺得双眼针扎般得疼痛。
二人距离既近,暗风又疾,虚竹避无可避,心急之下乾坤大挪移再次显出自发的神妙,电光雷火间他的身体不觉变了形,匪夷所思扭成了麻绳状,堪堪把几股暗风和手指都躲了去。
那鬼脸见状似乎一怔。虚竹趁机运力击出双掌,正推在鬼脸前胸,却觉柔软如棉,深深陷入棉底接实处,陡地传来一股吸力把他掌力引导着,嗖得一下不知串到何处去了,而他双掌却被牢牢吸住,一时竟收不回来,接着腿膝处一麻,手掌收了回来,双腿却已无力站立。
那鬼脸弓着身子咳嗽几声,显是受了虚竹一掌也很辛苦,沙哑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事,老身几乎奈何不得你!」
虚竹惊骇之极,听出这鬼脸正是上回在山洞里与自己相斗的白衣女子,连连惊叫:「你是谁?要干什么?」
鬼脸再咳嗽几声,向自己手心吐了一口,伸手向虚竹凌空晃了几晃。
虚竹觉身上几下冰凉刺痛,随即消失无踪,不敢再出声,心里吃惊:「这是什么妖术?」
鬼脸点燃墙角红烛,盘坐在地,双手抱膝,手指勾成圆圈儿,片刻后突瞪圆了双目,精光四射,全身冒出一股迅急气雾,将身上红衣震了粉碎,露出的白衣却丝毫无损,开口问道:「无涯子是你什么人?」
虚竹发了一愣,惊叫:「什么无涯子,我不认识。」
鬼脸怒道:「胡说!不认识他,他的戒指怎在你身上?」
虚竹恍然叫道:「你是问我师父么?这戒指……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鬼脸似乎有些诧异,冷笑道:「你师父?呵呵,那老鬼真是老糊涂了,他对得起天山派么。他如今躲在哪里?」
虚竹结巴道:「你问他……他老人家么,他……他死了。」
鬼脸低叫一声:「死了?」
连连追问:「你说他死了?他如何死了?」
虚竹一面揣度鬼脸神色,一面将那日情形说了大概。
鬼脸沉默一会儿,哑声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声音有些哽咽,似乎很是难过。
虚竹心里稍稍有了底,回道:「他……让我为他报仇。」
鬼脸接着再问:「他还说了什么?」
虚竹想了想,道:「他还让我去找他夫人,一起为他报仇。」
鬼脸忽然叹了一声:「死老鬼!死了才想到我!」
虚竹闻言一惊,大叫:「你……你是他夫人?」
鬼脸怒喝:「住口!你既做了他徒弟,怎不叫他师父?」
虚竹忙道:「我……我师父不让我轻易提起他,他老人家对我恩重似海,我心里每时每刻都念着师父他老人家。」
鬼脸闭上眼不再说话,过了半晌才张开怪眼,手臂微微一抬。
虚竹觉身上穴道一通,一骨碌爬起,磕头道:「弟子拜见师母!」
鬼脸闭目不理不睬。虚竹跪着再道:「师母,你名字叫做白素素吧,师父去世前与我说了师母的事,说是对你不起。」
鬼脸不动声色,但衣袖微微颤抖,显是内心激动。
虚竹偷眼瞧瞧她,暗道:「难怪林浩南喜欢李秋水而不喜欢她,相貌着实相差得天壤之别。」
他跪着不敢起身,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开口道:「上次不知是师母,弟子得罪了。」
白素素终于睁开双目,哼道:「我当日功力未复,但若不是看在这戒指的份儿上,早就废了你。」
虚竹听了一想,觉得奇怪:「这戒指我只戴过几回,她怎么看见了。」
便问道:「师母什么时候来的?」
白素素冷道:「从应天府到这里,我盯着你已有段日子了。」
虚竹寻思着一惊:「原来在孟家山庄几次看见的神秘影子是她!」
忽听白素素问道:「那宝藏的地方打探清楚了?」
虚竹不敢隐瞒,老实答道:「宝藏就在拢翠庵下面,但庵里住着李梦如,很是凶恶,弟子差点被她害死,因此一直不敢妄动。」
白素素微微惊讶:「那贼婆手下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
虚竹点头道:「是的,不过她现下被名剑山庄的石庄主弄瞎了。」
白素素沉默片刻,哼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挺身立起,再道:「我去摸摸她底,你随后赶去,宝藏到手后和老贼婆算算总账。」
虚竹惊慌站起,嗫嚅道:「师母,这个……宝藏……可不可先借弟子,五毒教要挟弟子,若不应付他们,弟子性命不保。」
白素素目光顿长,连连怪笑:「五毒教?再好不过,先跟贼婆算完帐,后收拾他们。我刚才在你身上下了生死符,一月后见不到我,哼哼!」
虚竹张口结舌,心想:「这个生死符让许多人闻风丧胆,自是厉害无比,她又是如何给我下的?听来不像吓我。」
眼见白素素夹起天魔琴抬脚便走,慌忙跪下求道:「师母,求您看在师父他老人家份上,饶了弟子吧。」
白素素怒道:「你们臭男人都不可靠,那死鬼更不可靠,我就是看在那死鬼的份上,才给你下了生死符。」
虚竹好生沮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素素走到门口,突然停步又道:「新娘子给你好好放在床上,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一心一意,否则我轻饶不了你!」
虚竹惊讶向床上看去,半掩的床帐里果然隐约躺着薛宝琴,他连连称是,心里不忿暗骂:「关你狗屁什么事?」
忍不住多嘴道:「我用手段让她美了,她自然一心一意随我。」
白素素嘿嘿阴笑:「难怪死老鬼挑你做徒弟!不过他没告诉你么?没有练成就别用那下流功夫,否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哼哼!」
虚竹听她好像什么都清楚,急忙问道:「师母,什么叫做如火如冰?」
白素素边走边冷笑:「你近来是不是胸口时常发闷?再用上几回,你自己去问你死鬼师父,何必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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