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青丝无颜色
二人肆意纵情,走走停停,在江南江北的繁华一带绕了一圈。闲时光阴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岁尾,在隆冬新春之交到了天子脚下的东京,此处景色与众不同,建筑气派,街道繁华,店铺街贩人声鼎沸,夜晚也是户户华灯。
阿朱极喜热闹,拉着虚竹大街小巷东瞧西看,到了晚上便去河边灯舟听丝竹。忽然听闻城内有名的妓院玉花轩,隆重推出一个新来的红牌,今晚要献出初夜。虚竹喜不自胜,等不及天黑便急着要去。阿朱一面帮他换衣,一面讥笑挖苦,虚竹听得不耐烦,作鬼脸伸手去抱,阿朱「喵」得一声逃走了。
玉花轩确不同寻常妓院,楼阁精巧,雅院清幽。老鸨便令人眼前一亮,自称花姐,风姿楚楚,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
虚竹惊讶叫道:「有这样开妓院的吗?老鸨比妓女还要标致。」
有人笑道:「这花姐让人馋在心里,却咬不进嘴里,她的姘头都带着官印,一般人谁敢招她?不过她本人既如此,所卖货色自然也是一流。」
那个红牌叫柳师师,果然十分出众,眼波流萤,气质清纯,毫无俗媚低贱之态,更难得的是歌喉清澈,婉转悠扬。虚竹连连叫好,心道:「可惜阿朱今日没来,这一个倒可以和她比一比。」
将一大锭银子扔上台,叫道:「好啊,再来一个。」
柳师师纤指拨动琵琶,接着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虚竹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
众人呵呵大笑。
柳师师转眸一笑,转身上了楼。虚竹知道该是出价的时候了,今夜他势在必得,一张口就叫了二百两,有人刚叫二百五十两,他接着叫了五百两。四下安静,虚竹正自得意,突听有人叫道:「六百两!」
虚竹微微一惊,见此人中年模样,身材矮胖,他旁边坐着一位锦衣红袍的少年公子,眉清目秀,气定神闲,显是贵家子弟。
虚竹清楚这位少年才是正主,便瞪着他高声叫道:「一千两!」
众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喝彩叫好。那中年男子脸色一怒,叫道:「二千两!」
虚竹这些日子来,银子使得十分顺手,因此毫不犹豫叫出:「三千两!」
好事的人把手掌都拍红了。但虚竹叫过后,微微有些不安,他和阿朱把三万多两银子花得已不足五千了。
中年男子张了张嘴,神色有些犹豫,瞧瞧身旁的红袍少年。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中折扇轻轻一收,清清楚楚叫出:「一万两!」
众人立时鸦雀无声。
虚竹一时也呆住。那花姐心里却乐开了花,向那少年公子行个礼,匆匆就往楼上领。虚竹看在眼里恼在心头,突然想起一物,大叫道:「慢着!我再加上这个。」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金钗,那是从孟家老太太房中抢来的,起初没太留意,后来发现金钗上镶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虚竹叫阿朱戴上,阿朱高低不要。此时虚竹拿出来,偌大珍珠闪烁熠熠光芒,众人都惊呼一声,且不说金钗,就是如此大的珍珠也是价值不菲。
那少年似是识货之人,脸色一变,叫道:「凤头珠钗!」
虚竹见他被自己镇住,横目不语,得意洋洋。花姐喜得心都跳出来了,恐怕虚竹反悔,再也顾不上矜持,过来就抢他手里的金钗。
虚竹却把金钗依旧收回怀里,说要亲自给柳姑娘戴在头上。他上得二楼雅间,柳师师正坐在台前卸妆。虚竹在桌前坐定,咳嗽一声,喝了口茶,见柳师师没来招呼,便大大咧咧走到她背后,抚她裸露的的肩背。
柳师师冷冷道:「你是谁?要你来多事!」
虚竹一怔,忙把金钗拿出来,轻轻插在她发髻中。柳师师嗔道:「谁稀罕你的东西,姑娘我身体不适,你下去吧。」
虚竹嬉皮笑脸道:「姑娘哪里不舒服?我来给你揉揉。」
说着双手不老实起来,从后将她一把抱住。柳师师怒道:「找死!」
手臂一勾,胳膊肘撞向虚竹胸口。
虚竹练了乾坤大挪移后,动作极是敏捷,意念所至,双脚已后退一大步。柳师师扭身就势伸出两指插向虚竹双眼,动作也十分敏捷。虚竹再退一步,突觉耳畔吹来凉风,慌张仰身一侧头,眼前多了一柄直剑,剑身带着寒气擦鼻而过。
虚竹醒悟到自己掉进了匪窝,晃动双掌便要使出「神龙摆尾」,定睛一瞧,即刻呆住,须臾间被那柄直剑架住脖颈,兀自不觉,目光直直得盯住拿剑的女子,这女子竟然是他的第一个处女—木婉清。
屏风后传来苍老沙哑的女声:「此人有些功夫,点了他穴。」
木婉清娇声:「是!」
伸指一点,虚竹软软歪倒,眼睛犹盯着木婉清不放,喃喃唤出:「神仙姐姐……」
柳师师噗哧笑道:「师姊,他叫你神仙姐姐呢,以为自己在作梦。来!妹妹替他送你这个金钗。」
柳师师说着从头上摘下金钗要给木婉清戴上,木婉清红着脸推搡。屏风后的女声怒道:「什么时候!还有心情胡闹?」
柳师师和木婉清相视偷笑。苍老女声又道:「机会难得,不要放过。师师你去制住老鸨,让她把那人引进来。」
话音未落,门外楼下传来通通脚步声和女子惊叫。
柳师师到门口听了听,吃惊道:「官兵!」
苍老女声道:「不要慌,静观其变。婉清你把那人藏来屏风后。」
木婉清应了一声「是!」
将虚竹拖到屏风后面。
虚竹斜眼瞧去,见一个极其怪异的白衣女子,闭目打坐,宫装衣裙,云髻高耸,满头白发如冰如雪,肌肤也是雪白,没有一丝皱纹,容貌是个妙龄女子,嗓音却是一个老媪,让人想不出她到底多大年纪。
房门兹呀一开,刚才那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眼光四下一扫,问坐在梳妆台前的柳师师:「怎么就你一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呢?」
柳师师幽幽道:「你说那个土少爷么,他走了。」
中年男子一愣,惊道:「走了,他何以走了!」
「是本姑娘把他请走的。」
柳师师轻叹口气,接道:「本姑娘可不会让他的庸俗之气玷污了我的秀床!」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说得好!这才是……本公子心目中的奇女子。」
那个锦衣红袍的少年踱进屋来。
中年男子飞快打量一下屋内四周,弯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虚竹在屏风后听得柳师师和那少年寒喧了几句。那少年道:「你瞧我是否庸俗?」
柳师师轻笑:「公子气宇轩昂,如人中龙凤,当然不俗!贱妾早已留意公子了。」
那公子甚喜,夸柳师师美目聪慧,文绉绉说了些「天生丽质、知音难觅」什么的,然后道:「我也给你一支凤头钗。这珠钗本一对儿,刚才那一支,来历多半不清不楚,我这支却是家传之物,本公子给你戴上……」
说着声音低下去。柳师师羞嗔几句,声音也低了下去。
木婉清在屏风后听了,脸敷上一层红晕。虚竹见了立时痴痴呆呆,心里想起在她身上的销魂蚀骨。
白发女子突然哼了一声。那公子听了,吃惊道:「师师,好像有……」
话未说完就闷哼一声,随即被柳师师拖到了屏风后。木婉清向柳师师恼道:「小妮子,你怎么才动手?你干么允许他对你……」
柳师师脸红红得急忙打断她,问白衣女子道:「师父,现在做什么?」
白发女子睁开眼,道:「两人绑在一块儿,我们从窗子走。」
木婉清和柳师师拿出绳子,把虚竹和那公子面对面绑在一起,又掏出个大大的黑布袋。虚竹眼前一黑被装进了袋子里,然后觉得身子腾空起伏,心里这才真正惊慌起来。
过了好久,虚竹身上麻木得没了感觉,只余饥肠辘辘,眼前终于一亮,布袋从头上除去,他和那位公子滚落在地,定神一瞧,身处一个破庙,庙外正瓢泼大雨。
白发女子问:「还有多远?」
柳师师答道:「快马还得半日路程。」
白发女子盘腿坐下,道:「雨停了继续赶路。」
那公子突然大叫:「你们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挟持良民百姓,所为何图?」
白发女子冷笑道:「良民百姓?这里没有龙床,当然不比皇宫舒服!你说是不是?赵煦!」
那公子无比惊讶,叫道:「你们原来早有预谋,胆敢挟持朕!」
虚竹大惊失色,疑惑不已,万万想不到与自己争相嫖妓的,竟是当今皇上。见他被自己压在身下,慌忙用力翻过身来,叫他压着自己。听见白发女子长叹一声,喃喃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赵煦吃了一惊,用力把虚竹翻到自己上面,伸直脖子去瞧那白发女子,惊道:「这是南唐皇上李煜的词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发女子哼哼冷笑。「你问我是什么人?我父皇被你们害死,你却问我是什么人!」
赵煦愣了愣,叫道:「你说你是南唐公主?怎么可能?南唐已亡了许多年了!」
白发女子怒道:「不错,整整一百年了,总该与你们赵家做个了断了。」
赵煦惊疑害怕,不再说话。虚竹在他耳边轻声道:「草民不知是皇上,实在罪该万死!」
说着再次把身子滚下,让他压着自己。赵煦哼一声,接着一滚又把虚竹翻上去,也轻声道:「不知者不罪。」
说着话,眼光斜向柳师师。虚竹心道:「这少年皇帝竟是个情种,生死攸关之际还不忘勾搭女子。」
想到这儿,他也努力扭头去寻木婉清。
柳师师见他们二人滚来滚去,赵煦的目光总盯着自己,顿觉脸上发热,过去把他们二人身上的绳子解开,低喝:「去墙角老实坐着,不许出声。」
赵煦站起叹道:「师师姑娘,多谢你了!」
柳师师脸上晕红,嗔道:「休要乱叫!我姓刘,叫婕杼。柳师师是我胡乱起的名字。」
赵煦眼中惊喜,慌忙再道:「哦!多谢婕杼姑娘!」
刘婕杼瞪他一眼,又忍不住微微一笑,扭身走开。
虚竹在墙角找了一块干净地方扶着赵煦坐下,瞧了瞧那个南唐公主,低声道:「草民如有机会一定助皇上逃走。」
赵煦心里正无声念着:「婕杼,婕杼,刘婕杼。」
忽听说逃走,吃惊盯着他,郑重道:「你若立此大功,朕不但赦你无罪,还重重有赏。」
虚竹心里一喜,正要继续表露忠心,却见赵煦露出古怪神色,眼神萎顿,身子软软得偎在了墙上。接着身后传来「嘤嘤」两声,转身一看,木婉清和刘婕杼坐在对面墙边,也软绵绵得靠着墙,眼色焦急,身上却使不出力,好似没了骨头。
南唐公主「咦!」
了一声,惊道:「清风悲酥!」
虚竹脑筋一转,假装无力挨着赵煦坐下,心中奇怪:「显然有人暗施了迷药,但我怎么无恙?」
原来叶丽丝送来的锦盒,是明教教主给她的唯一嫁妆。盒里除了那本乾坤大挪移心法,便是那三颗乾坤大补丸。此丸由千年雪莲的花蕊、九尾雪狐的精液、冬眠雪蟾的冰涎,三种珍贵之极的稀奇材料混合所制,乃祛寒补虚的不二圣药,可以祛除从娘胎带出来的先天毒素,使人血液重生,阳力大增,百毒不侵。平常人服用一颗便受益无穷,虚竹却一气服用了三颗,体质自是大异常人。
此时磅礴大雨声已经弱了许多,南唐公主向外高声道:「西夏一品堂么?」
一个武士走进庙中,见了南唐公主,大惊跪倒,口道:「拜见老太妃,小人不知是老太妃,罪该万死!」
赵煦全身无力,话也说不出,但神智始终清醒,听了十分惊奇:她明明说自己是南唐遗孤,现下如何又成了西夏老太妃?他不知:南唐公主在国破后被一个宦官带到了西夏,西夏皇帝为了掩人耳目,编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皇子,称南唐公主是皇子皇妃。后来历经西夏皇室三代,已无人再清楚南唐公主的真实来历,均称她为老太妃。
南唐公主一声厉喝:「既知哀家,还不快拿解药来。」
武士应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个瓷瓶,起身向南唐公主走去,突似被无形之物击中,口喷鲜血扑倒,手中瓷瓶咕隆咕隆滚到南唐公主脚前,好像有人不愿他拿出解药。
南唐公主吃惊抓起瓷瓶,揭开盖一嗅,脸色骤变,合上盖子扔到一旁,叫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原来她武功极高,适才发觉有异,立刻停息闭气,中毒并不深,但没想到这个瓷瓶并非解药,而又是「清风悲酥」。她毫无防备之下,深吸一口,发觉不妙,双腿已经麻木。此刻还不知敌人是谁,但竟如此处心积虑,定是难以对付的大敌。
庙外突然响起了鼓乐声,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声止歇,似有数十人齐声喝道:「五毒教圣姑大驾降临,幺魔小丑,快快上前跪接!」
庙内其他人不知五毒教圣姑何许人也,南唐公主心下却一惊:「五毒教行踪隐秘,五个教主凶恶无伦,若尽数前来,胜负实难预料。若自己没有中毒,当然不惧,全身而退自是不难,现在情形可就难说了。」
她心念至此,便觉赵煦已成鸡肋,擒之无用,弃之可惜,当即以掌击地,飞身向他扑去。
虚竹瞧得清楚,鬼使神差般挡在赵煦身前,他无比仰慕荣华富贵,自然无比仰慕高高在上的皇帝,迎着南唐公主推出「神龙摆尾」,相击之下,咳出一大口血。
南唐公主借着他的掌力回到原处,惊咦一声,正要斥问。听得嘘溜溜一声响,有人吹起了铁笛,然后地下籁籁有声,从庙门和残壁游进几条五彩斑谰的大蛇,笔直向她游去。
虚竹不顾疼痛,惊叫起来:「有蛇,毒蛇!」
但见游进的毒蛇越来越多,如湖涌至,有大有小,昂首吐舌。
木婉清和刘婕杼脸白如纸,被此情形吓得几乎晕去,有几条蛇已经爬上了她们小腿。虚竹见此捂着胸口走过去,众蛇给他让出一条路。他把血咳到了衣襟上,众蛇对他的血气十分忌惮。
虚竹到二女身前把躲避未及的两条蛇抓住扔开。木婉清和刘婕杼的眼中均露出感激之色。
虚竹见了木婉清的目光,精神为之大振,伤痛不觉减轻许多,见南唐公主正盘坐运气,身周一丈远处聚起一道气墙,上百条小蛇被挡在外面,密密麻麻,熙熙攘攘,还有两条巨蟒盘旋其中。他小心走过去,众蛇纷纷退避,两条巨蟒也要逃走,南唐公主运劲挥臂,掌风到处,两条巨蟒的脑袋被打得稀烂。
庙外笛声再响,群蛇转头后退。南唐公主大大松了口气,众蛇虽伤她不到,但女子怕蛇乃天性使然,即使贵为公主,也不例外。
虚竹回到墙角,坐下运行乾坤大挪移,运行一周后,变得神清气朗。南唐公主微微动容,心道:「真是个奇怪后生,看来他并不属五毒教,若化敌为友,不仅今日可得其助,明年对付那个贱人也多了几分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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