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他沿着长安街向西行驶。
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联合国军的士兵, 戴着怪模怪样的大风镜, 披着蒙头斗蓬。
除了他们, 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除了风, 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任何光亮。
夜视仪里只有一栋栋幻影般的建筑向后移, 偶然出现一座冷冰冰的街角雕塑。
他的头如灌满了黑乎乎的铅块。
眼前似乎隔着一道几公里厚的玻璃, 什么都恍恍惚惚。
照理说再过八小时他就能见到陈盼。
那个会给了五十分钟, 除了部长会议, 算是最长的。
但那是讨论薯瓜, 隔着桌子, 隔着众人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联合国部队应他的要求在山西监狱找到她, 把她送回北京家里, 他却一直没挤出看她一眼的时间, 连个电话也没法打, 电话局在暴乱之夜被烧成了灰。
等待死刑的那些天, 如果说他还有唯一的渴求, 那就是她。
闭上眼睛是她, 睁开眼睛还是她。
在铁窗外那片小小天空上, 在水盆里平静的倒影中, 在春天屋檐雨滴的淅沥里, 在夜半蜘蛛编丝的网络间, 到处都是她。
他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思念。
以往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总是笑一笑, 多一分对小说家的嘲讽。
他一直认为把人生分成一千份, 男女之情合适的比例只是三份或五份。
然而当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观念到头是个错误, 爱情的感受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绘时, 他却已失去了一切可能。
今夜可能了吗 他给沙沙带了一件礼物。
现在看起来很是寒酸。
在监狱他只有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 一小段细铁丝做成的“针”, 再从布上抽下“线”。
他一生第一次做针线活, 又是用这种工具和材料, 做出一个给沙沙上学用的小书包, 已经很满意。
只是直升飞机射伤他的血迹洗了多遍也没彻底洗净。
上刑场前他托监狱看守转给陈盼。
看守恶意地笑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给去吧。”倒真说中了。
驶过公主坟广场, 他减慢车速。
陈盼所住的翠微园居民区就在这一带。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
他渴望见她, 越来越渴望。
然而在监狱里他渴望的是爱情, 现在他的渴望却全被一件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占满——跟她说一个计划。
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实在过份, 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
一个人瞒着天下, 独自安排十三亿人的命运和生死, 那是连上帝也会惊心动魄、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的啊! 而他不仅计划了, 还在争分夺秒地实施, 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可逆转, 没有后路。
恐惧的飓风时时刮过他心头。
一个人的渺小胸膛难道能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然而, 正是为了这个计划, 他才一分钟的考虑也没用就同意出任中国首脑。
计划是在黄河工程被战争打散, 他在北京的寓所摊了满屋地图闭门不出的三天成型的。
随后在监狱的日子又使他有足够时间把轮廓推敲成细节。
那时只出于“职业习惯”, 一个搞了一辈子计划的犯人无事可干时头脑里产生的幻景。
那个犯人很明白, 只有身在最高首脑之位, 才有可能把他的计划变成现实。
犯人却从来没想到, 他自己竟会成为那个最高首脑, 并且要亲自执行这个计划。
他不敢有半点透露, 哪怕对他的部长们。
这个天大的秘密只要有一个细胞落到外面, 也会霎时长成一头魔鬼, 堵在推动实行的路上。
成功全在于保密。
亿万人的生命取决于保密到最后关头。
即使是最忠实的同事, 他也不自觉地用惊险小说的思路担心他们说梦话, 被绑架, 或者仅仅像他这样, 精神上难以承受, 渴望对一个人讲出来。
确实, 他难以承受。
在这无边的秘密里,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生命和他融化在一起。
他需要一个印证, 一个回声, 需要一个柔软的胸脯, 让他能把头埋进去呻吟, 他就会获得信心和力量。
只有她。
车速越来越慢。
品质优良的发动机几乎毫无声息。
车似被吼叫的风刮着滑行。
石戈发现陈盼的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找。
虽然他把门牌号码记得很熟, 手头也有居民区的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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