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红外线夜视仪只能辨别物体形象, 却看不出楼号门号。
许多楼一模一样, 都像又都不像。
他反复看图, 兜着圈子。
没有一盏灯光, 一个人影, 每栋楼都像鬼楼, 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在里面居住。
忽然, 他在夜视仪屏幕上看见远处两楼的空隙之间走过一个人。
他从楼间小路把车开过去。
那人背着背包, 看上去远道而来, 虽然满天尘埃使数米外便一无所见, 却如白昼回家一样穿来拐去, 脚下没有半点犹疑。
这人可真是个救星, 一定能给他指明方向。
他刚想按喇叭叫那人, 可他一下发现自己也认识了。
这就是通向陈盼家的路。
方向、建筑、环境、标记, 全和图上一样。
他把车速放慢, 跟在那人身后。
尘埃和风声使那人毫无察觉。
看到那人走进陈盼家的楼门, 他一点没惊讶。
他已经从那背影的轮廓、走路的恣态和自信的气质上认出, 那就是欧阳中华。
一支蜡烛在陈盼的窗子里面亮起来了。
他看着那个窗口, 突然感到睡梦的深渊又在身下打开, 黑洞洞地深不见底。
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一个开关。
一幅彩色地图幻灯般出现在显示屏上。
那是一个中国, 内陆边境伸出一系列标着“6800km”的半径, 在太平洋上圈出一道曲折的线条。
他看一眼地图, 再看一眼陈盼的窗口。
烛光熄灭了。
几乎是立刻, 他伏倒在那幅地图前, 睡了过去。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
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
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
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
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
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
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
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
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
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
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
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
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
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
能吃的都吃了。
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
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
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
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
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
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
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
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
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
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
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
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
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
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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