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上空悬着黑烟。
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
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
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 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
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
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
而眼前, 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 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
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
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 平滑得像玻璃。
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 露出黑黝黝的江水。
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 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
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
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
鱼喜欢光亮和氧气。
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 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 被上面的鱼叉扎中, 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 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
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 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 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
上面嗡嗡嘈杂, 透进人的臭气。
鱼儿的脑虽然不大, 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 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 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
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 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
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 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
在众人的沉默中, 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
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 昂着高大的角, 雕塑一般挺立。
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
多少年来, 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
这边没有树, 没有草, 更没有安宁的天地, 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
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
一江之隔, 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
在对岸, 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 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
一个声音开始传播。
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 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 ”没经过几张嘴, 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 是叫老毛子抢去的! ”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 近三十年的时间, 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
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 那有广阔的空间, 无边的森林, 肥沃的土地, 野兽出没, 飞鸟成群。
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
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
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 架起武器。
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 无影无踪。
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
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 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
默默地, 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 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
不少人掉进冰窟窿, 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
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
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 把速度开到最大, 想把人群吓退。
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 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 他们也无法后退。
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 越来越有力。
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
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 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
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 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 人群横着看不到边, 竖着看不到头, 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
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
冰层本已变薄, 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
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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