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每只脚都使着劲儿, 往前挤或者往后退。
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 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
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
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
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
人群一下炸了窝, 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
俄军也呆住了。
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
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 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
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
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 怒吼着掠过, 把他们踩在脚底, 踩进洁白的雪中, 变成污黑的泥。
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
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
逃吧! 逃吧! 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 就再也逃不过去。
留在这边就是死亡。
反正是死, 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 突破口迅速扩大, 转眼就变成几公里, 十几公里。
冰面不断垮掉, 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
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
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 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
人群开始向上游跑, 只要哪的冰没垮, 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
上游的俄军开火了。
开始还有点犹豫, 逐渐越来越凶猛。
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
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
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 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 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
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 踩着死人, 也踩着活人。
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 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
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 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 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 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 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 反而显得更加可怕。
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
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 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
他现在自由了。
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
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
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
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 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
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
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
一片烧焦的废墟, 满目断垣残壁。
自己的家只剩一角, 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
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
到处是人, 却没有一个熟悉的。
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 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 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 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
没人说话, 只是紧紧跟着他。
也许由于他的铁面, 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 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 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
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
那些男人跟着上车。
他沿着江边往上开, 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 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
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
或者说, 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
那一夜, 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
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 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
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 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
凌晨时分, 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 洪峰已经过去。
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
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 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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