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商采薇
“我?”诗诗轻咳了一声。哦,天天,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谁让你来的,你妈妈吗?哦,你们可知道,你们找了一个最不合适的人选。普天之下,只有我最没有资格去劝说楚老师。诗诗想着,心中的悲哀和痛楚在扩大。“也许,我的劝说也没有多大用处,”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其实,要想劝他回心转意,最重要的是找出他想调走的原因。难道,”她问着,脸色在悄悄地发白,“你们没有发现,楚老师最近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天天又蹙起了眉头,她在思考和回忆。然后,她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没有。爸爸很正常。他每天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去修订他的着作。只是,最近,他抽烟的次数多了。爸爸平时不吸烟,但最近妈妈收拾他的书房时,却发现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我开玩笑地劝他别变成个烟鬼,他却笑着说:‘最近工作太忙,只好晚上开夜车赶稿子,不吸烟,怎么能提神呢?’”
诗诗心中一酸。楚老师,您掩饰得太好!您用“正常”的外表,封闭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啊!
“还有,”天天想了一想,又说,“爸爸突然变得喜欢怀旧了。我去他的书房时,好几次都看见他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在那里专心地看,边看边沉思着什么。还有一次,大概是五月初的一天吧,他回来得很晚,就像刚经过一场大战似的,那样子说不出来有多疲倦。可是第二天,他居然早早地起了床,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晚上,他又是很晚才回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萧索和疲惫,眼睛里却燃烧着一抹坚定的,甚至有些悲壮和牺牲精神的情感。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他到牧龙公墓去了,去看望他的祖父——我的太爷爷。”
哦?祖父?他的祖父?楚怀远的祖父?诗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天天的话,就如一盆凉水突然浇到了她的头上,让她那一直恍恍惚惚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道记忆的闪电划破黑暗,把头脑中一切混沌不清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相爱而痛苦了一生的祖父祖母,憔悴而死的“元配”妻子,与父亲反目成仇,一直也不肯原谅父亲过错的一双儿女,以及那首宏大而苍凉的《望月怀远》,和整个“海上生明月”的故事,都变得那样清晰。哦,悲剧!悲剧!铭刻在楚家三代人心中的悲剧!毁了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悲剧!让三个老人和三个儿女终生痛苦,终生遗憾的悲剧!这样的悲剧,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在这段恍恍惚惚的日子里,居然被她遗忘得干干净净。诗诗觉得心在隐隐的痛,说不出缘由的痛。一股浓重的,彻心彻骨的辛酸和苦涩从胸口涌了上来,像浪潮一样把她淹没了。她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历史,怎能重演?悲剧,怎能重演?
天天看着诗诗,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她一把抓住诗诗的手臂,急切地摇撼着,一连串的问题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诗诗,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难道,你看出了什么?爸爸的调走,会与这些有关吗?会与我的太爷爷有关吗?”
岂止有关?简直是关系重大!她望着天天,满腹的话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终于理解了楚怀远那不得已的苦衷了。可是,这一切,能对天天说吗?能吗?她用手抓住身边的树干,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她平静的,而又带着一丝哀伤地对天天说:“天天,听我的话,别再劝阻你爸爸了,让他走吧。他自己已经够痛苦够难受的了。”
天天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对深邃的眼珠盛满了疑问和困惑。她一瞬也不瞬地注视了诗诗好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担心地、忧愁地问:“诗诗,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知道一些我和妈妈不知道的东西?爸爸对你说了什么吗?”
诗诗的心脏立刻“咚”的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哦,聪明的天天,敏感的天天,她到底看出了一些东西。她究竟看出了多少?她究竟能透视多深?诗诗在头脑中迅速判断着。天,不管看出了多少,诗诗都必须消除她的怀疑。天天不能卷进这个悲剧!有时,人类的许多痛苦,都是因为他们太聪明造成的,也许,把事情看得越透彻的人,痛苦也就越多。楚怀远,不就是这样吗?诗诗的心头,又掠过了那抹尖锐的痛楚,可是,她的脸上,却迅速做出一副又哀伤又无奈的表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要是能知道什么就好了。可悲的是,我和你们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最起码知道一点,那就是——楚老师既然割舍了那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那样抛家舍业地要求调走,必然有他的理由,尽管这个理由我们都不知道,但一定是相当重要而充足的。他一定是权衡了利弊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想,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许是最痛苦的,但却是必须的。如果我们一再劝阻他,向他提起留下来的种种理由,那不等于让他更加痛苦,更加难过了吗?他舍弃了这一切,本来就已经很痛苦了,我们又怎么能反复提起他舍弃的一切,来加深他的痛苦呢?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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