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受说:“你带了米袋子吗?”
“带了,带了。”
仁受走到米缸旁,拿起瓜瓢,把米一瓢瓢舀进袋子里,直到装满为止,足有二十多斤。随后,他从另一个缸里提出一块腊肉和一条咸鱼塞给那人,一边说:“快回去过年吧,一家大小都在等你。”
那人对仁受连连叩头道:“都说杨乡长是好人,果真没有错。要是碰上别人,非把我打得半死不可。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仁受打开大门,外面一片漆黑。“等等。”他说着又回房点了马灯,然后站在门口,一直照着那人走上小路。
那人频频回头,嘴里念叨着:“我再不做贼了,再不做贼了。”
仁受当乡长期间,为了帮人买壮丁或救济穷人,有时连秋园的嫁妆、金银手饰也拿去变卖。本就不多的家当渐渐被贴得精光,他真正成了穷光蛋——穿在身上,吃在嘴里。
在乡公所,副乡长与很多乡丁惯于欺压乡民、作威作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仁受单打鼓、独划船,也无法扭转这种局面。日子久了,他干得也不舒坦,遂辞去职务,赋闲在家。
不久,一位乡党介绍仁受去安化担任当地田粮局的局长。
田粮局是个空架子、清水衙门,常常连工资都发不出。仁受有了点钱便去救济别人。可怜秋园朝夕盼望,半年过去也没盼到一分钱。家中积蓄所剩无几,她只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眼看也支撑不了几日,心中万分焦急。
四
那年恰逢干旱,两三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在天,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那热力仿佛随时可以点燃大地。山丘几乎要冒烟。水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农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仁受无钱寄回,只有信还照常来。秋园坐在床沿看信,边看边流泪。随后,她起身去开床头那只樟木箱子的锁,从里面翻出装钱的皮夹子。这夹子还是从南京带来的——深棕色皮面柔软光滑,开口处是两个闪闪发光的金属小球,一按便打开,再按又合上;里面还有个小皮夹子,用更小的两个金属球作为开关;小皮夹子两边还分布着几个夹层。秋园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让两个小女儿玩玩这稀罕的物什。
皮夹子里只剩下四块银元和为数不多的纸币。秋园把它们数了又数,叹口气,又把皮夹放回箱底,重新锁上箱子。
秋园领着子恒、之骅和夕莹三兄妹生活,每日都有四张嘴要填。子恒考取了湘阴一中,暑假一过就要开学了,到时也需要钱。皮夹子里的四块银元是四口人的命根子。
一天上午,家里来了四个穿长袍的绅士模样的人。他们坐定后,秋园泡了芝麻豆子茶、递了烟,心里却好生纳闷,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寒暄几句过后,其中一人开口道:
“我们四个人是代表花圃祠的父老乡亲来请梁先生去教书的,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去?”
秋园先是愣了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然后连忙坐到他们旁边,客气地说:
“承蒙各位先生厚爱,只是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怕误人子弟啊。”
其中一位着青色马褂、玄色长袍的先生说:“梁先生就不要推辞了,我们知道您在大地方读过师范,学问是不用说的。这次我们是专程来请,还望梁先生肯帮忙。”
秋园心中激动不已,面上依旧平静:“既然这样,我答应你们四位就是。四位跑了十几里路来请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就在这里吃餐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