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明为了给爱梅治病,卖掉了一部分田屋。花屋小学就是被卖掉的花屋里的前面一半。
三
花屋旁边有一户人家,家里就两个人——四老倌[4]和孙子兵桃。兵桃叫四老倌爹爹[5]。爷孙俩相依为命。
四老倌六十岁出头,夏天裸露着背脊,日晒雨淋,背上的皮就好像加工过的牛皮,锃亮、黑黄,微驼的背上滴水不沾。两条精瘦腿上的血管好比盘缠的蚯蚓,挑起担来步伐仓促,十分吃力,草鞋上也不知是水还是汗,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汗水将眼睛模糊了,才停下来,用手掌一抹,继续挑担赶路。冬天,他下穿短裤,上穿打着补丁的长袍,胸前由于饭菜长期浸润而无比光滑。
兵桃比之骅大一岁,之骅经常进出兵桃家,看爷孙俩做事,看他们吃饭。
一到夏天,之骅就疰夏,整天不吃饭,光吃点豆腐花,还偏要吃一种野芹菜,人瘦得皮包骨。每每看到四老倌和兵桃吃出一片响声,之骅的食欲就被勾了起来。他们的饭里总有各种杂粮:红薯块、红薯丝、蚕豆、碗豆,还有萝卜丝,比那些白米饭香甜得多。
四老倌的嘴巴极歪,饭扒进嘴里,要不停地用筷子往里塞,吃顿饭也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秋园常让之骅端着饭和他们一起吃或换碗杂粮饭吃。之骅学着他们吃饭的样子,他们扒一口,之骅也扒一口,然后使劲嚼,最后咕咚一声,一口饭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四老倌他们炒菜,只须用块猪肉在锅底抹一抹,炒出来的菜偏偏好吃。之骅就喜欢吃他们的菜。特别是用瓦片烤的小咸鱼,两寸多长,不洗,放在一块盖屋用的瓦上,把瓦片放在煮好饭后的余火上,过一阵,小鱼被烤得金黄,嘣脆喷香。兵桃能吃上这种鱼,就算美味佳肴了。他眼睛放光,死死盯着鱼碗,只要爹爹稍有疏忽,一条鱼便飞快塞进嘴里。也有失算的时候,鱼还没夹稳,筷子就被爹爹的筷子压住了:“少吃点,太咸。”
其实,爷孙俩有那些田,足够了。四老倌要吃好、用好、穿好也不难,但他一味苦吃、苦做、苦抠。这只是苦了孙子兵桃,跟着爹爹一年四季都是青菜、蚕豆,拌黄瓜、腌茄子,吃顿荤腥要等过年过节。
有人听到他开导兵桃:“吃,总是空的,牙齿碰一碰,就过去了。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三天两头念一念,在心里盘一盘味道,不也是一样的吃吗?”
冬天,四老倌开始串门。长齐脚踝的旧棉袍下,一双爬满青筋的瘦脚套着无跟的烂棉鞋,乌黑的脚后跟裸露在外,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干瘦的手伸向彼此袖筒取暖,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有人说他这双手是挖财握宝的手,为此他专门花了一个银元,请一个下瘫的麻衣相师算过命。那相师对他的手大加赞美,说这十个白色半圆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可以搂十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
听了麻衣相师的话,四老倌更是神魂颠倒、喜形于色,更频繁地东家进、西家出。
串门聊天时,自然少不了讲起日本鬼子进村的事。他崽和媳妇吃亏就吃在怕脏,不肯躲到粪坑里,硬是要躲到柴堆里。鬼子一进屋好像就知道柴堆里有人,一阵工夫,就把那么大一堆柴掀开了。
鬼子把崽和媳妇捉走时,四老倌抱着兵桃就站在粪坑里,粪水齐了腰子,也不能作声。从粪坑里上来,全身白花花的,爬满了蛆。带着兵桃跳进塘里,蛆就到水里去了。捡了两条命,活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