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白霜似的日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让子恒扶他起身,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斜射在仁受脸上,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半。那“不”字还差最后一点,笔突然从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间,仁受的灵魂已离去,只有身体还留在眼前。一抹阳光慢慢掠过房顶,那该是仁受眷恋的灵魂吧。
最最慈祥、从不打骂孩子的爸爸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之骅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
以后的几天,一家人都灰白着一张脸,沉默着,谁都没哭。
这几天,队上共死了九人,茂生父子俩同时饿死了。钉棺材的声音响成一片,加上号哭声,奏响了一首独特的生离死别的交响曲。
仁受被抬到后山上埋了。秋园一下子老了许多,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不断念叨着:“你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
第六章 跑
一
仁受死了,尽管他早已做不了什么,但仍是尊威严的守护神,守护着秋园和这个家。没有仁受的家更显凄惨,空落落的三间破瓦房仅留下片摇摇欲坠的门板。
一天,秋园深思熟虑后对之骅说:“两个弟弟都大了,家里不用你帮忙带人了。你去考学校吧,若能考取,就出去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做这么重的田里功夫,也挣不到几个工分。留下一条命最要紧,家里有我撑着。”
读书是之骅心心念念却好像永远也盼不到的事情,天晓得她多想去念书啊!但家里这种情况又怎能一走了之?她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在家里可以做很多事,妈妈可以少吃些苦。”
秋园说:“不必争啦,我早已想好了,就是怕你考不取。”
之骅考取了岳阳工业学校。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又有书读了,这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难过的是接下来家里诸事全要靠妈妈一个人撑着,不忍心啊!
报到前的半个月,之骅常常天不亮就起床,要么出工,要么挖土,要么上山搞柴火,直做到月亮出来才回家……恨不得把家里的事全做完。
终于到了开学那天,秋园早早替之骅做了件白洋布褂子,从头上套下去,不开扣,这样更省布。再穿条黑裤子,清清爽爽一个人。入学通知上说,学校是新办的,为了建设好学校,正式上课前须劳动十天,要自带畚箕、锄头、扁担等工具。之骅带了一担畚箕,把为数不多的行李用布包好,放在畚箕里挑着。
秋园把之骅送到山坳的高坡上。一路上,之骅几乎没开过口。秋园嘱咐什么,她只是不断点头。母女俩走到坡上一棵树下,秋园停住脚步,说就送到这儿。
之骅转过身,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直到看不见那棵树和树下的秋园。
二
之骅去了岳阳,赔三和田四白天上学,秋园出工。包过的小脚不能打赤脚,有人开口闭口便是“没有改造好的旧官吏太太”,屈辱的日子沉重得有如泰山压顶。
日子实在难熬,秋园决定回趟洛阳娘家。如今,娘家只剩下大哥秋成,她想去看看大哥过得怎么样。要是能在洛阳找到事做,哪怕是替人做保姆,秋园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