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没了钱买药,大大方方提着鸡回家了。半路上碰到队上的妇女主任,她问秋园:“从哪里提只鸡来?”秋园告诉她,路上从一个老倌子手里买的。
秋园回到家,决定让仁受一个人吃下这只鸡。她麻利地将鸡杀了,切成块,放进锅里,添了不少水,想让仁受多喝口鸡汤。先烧旺火,锅开了再用文火煮。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细伢子们使劲将那香味吸进鼻子。
鸡煮烂了,秋园连汤带肉盛了一大碗端给仁受。仁受看着这碗鸡肉,心里好激动,颤抖着接过去,搛出一块吹了吹,正想往口里塞,筷子忽然停在嘴边。他把全家人叫到身边,非要每人吃一块鸡肉不可。秋园向之骅使了个眼色,之骅就带着两个弟弟捂着嘴巴、咽着口水,逃也似的跑了。
秋园说:“这鸡你一个人吃了有用,大家吃了,对谁都没得用。何必呢?你身体好了,我们家就好了,以后再买只鸡大家吃就是,有什么稀奇啰。只是你不能一次吃完,得分成两餐吃,如今五脏六腑都亏空了,一次吃完怕受不了,反倒坏了事。”
这只鸡成了灵丹妙药。过去因为肿得厉害,仁受总觉得胸膛憋闷、腹部胀痛,现在只感到荡气回肠,胸膛和腹部好像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鸡后的第三天晚上,张跛子来通知秋园去队部开会。
秋园走到队部,平常开会的屋里坐满了人。她刚跨过门槛,满宝生就厉声叫道:“站到堂屋中间来。”
秋园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断断想不到今天是要开她的批斗会。正迟疑着,张跛子在身后重重一推,秋园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满宝生说:“晓得叫你来干什么吗?”
秋园说:“不晓得。”
“你偷了妹莲的鸡婆,是何里偷的?老实交代!”
秋园说:“我冇偷鸡。我去街上买药,路上碰到一个老倌子提只黑鸡婆,我就买了。”随即把买鸡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讲了老倌子的样子,并要求去找老倌子对质。
“你少花言巧语,谁不晓得你,一贯不老实!”满宝生呵斥道。
秋园气得浑身发抖。
张跛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好阔啊!人家冇饭吃,你还有钱买鸡吃。”
说着,他对秋园当胸一推,秋园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到了那头,有人使力一推,她又回到这头。整个晚上,秋园像个皮球样被人推来搡去,没有停下来片刻。
“一个旧官吏太太,解放咯久了,还冇改造好,偷了鸡还耍赖。不承认就天天抓你来斗,还怕你不承认!”这晚的批斗就以满宝生这番话作为结束。
秋园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头发都汗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仁受见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秋园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
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仁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由原来的干瘦变为水肿,肿肿消消,消消肿肿,就这样拖着。
“一肿一消,黄土一堆。”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好怕那一天到来。没多久,仁受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
月光从仁受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仁受白中泛青的脸上。子恒已从学校赶回,一家人围坐在仁受身边。油灯幽幽地亮着,仁受时而睁眼看看孩子们,时而闭眼好似睡着了般安静。也许他已不再留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