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上的人都到齐了,坐了一屋子。范麻子站在前面,张跛子又是一脚,范麻子就对着群众老老实实跪下了,额上的汗一个劲地流,把一脸麻子都填满了。
满宝生说:“范麻子,你晓得你犯了法吗?”
范麻子说:“晓得晓得,我砍了四棵鸡婆树,破坏森林,犯了法。我思想不好,发懒筋。我对不起政府,对不起社员,我以后保证好好做人。”
满宝生说:“看样子,你们这些冇改造好的人,不吃点皮肉之苦是不会记事的。”
说话间,一个民兵从门旮旯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狗钢刺[20]。稍有迟疑之际,张跛子一跛一跛蹿到前面说:“你们这些后生家,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还心慈手软,等我来。”
张跛子一把拿过狗钢刺,高高举起,一鞭一鞭、稳稳当当落在范麻子背上,就像平时犁田打牛那样。每打一下,范麻子就咬一次牙,慢慢地,他背上沁出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
张跛子又一跛一跛跳到门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湿漉漉的黄草纸。他叫人将范麻子的褂子掀起来,满背的红点点正朝外渗着血。张跛子把黄草纸往背上一贴,范麻子哎哟大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原来黄草纸是用盐水浸过的。
谁都没想到,张跛子做起这类事也像在做田里功夫,始终不慌不忙、有板有眼。范麻子疼痛难忍,不停地求饶:“老模范,求求你放过我一次,我下次再砍鸡婆树,你杀了我、剐了我……”
十五
办食堂那段时间,自家屋顶上不能冒烟,干部们挨家检查,连晚上也会突击检查。
稻谷成熟时,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家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生产队里育红薯秧,红薯上面只盖层薄薄的泥巴,再浇上人粪。有人顾不得粪脏,趁着夜深人静,从土里挖出红薯就往口里塞。结果,育秧的红薯被吃掉很多。
满宝生带着张跛子挨家挨户地查,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决不罢休。范麻子的斗争会过后,张跛子就被重用了。可是红薯吃进了肚里,再厉害也查不到,只能是无功而返。晚上又开全队大会,满宝生软硬兼施,说谁检举出来,就奖粮食给谁;要是不承认却被查到,就要受罚。他讲了一套又一套,唾沫星子满屋飞,张跛子在一旁忙着敲边鼓。大家还是纹丝不动、闭口不语,满屋人像木头样。
秋园和八娭毑去给队上的白菜施肥。八娭毑五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辈子没生育过,丈夫几年前去世,如今是个孤寡人。
八娭毑对秋园说:“梁老师,我们各人搞点白菜回去吃。”
秋园说:“我成分不好,不敢搞,要搞你搞,我不会讲出去的。”
八娭毑麻利地拔了一把白菜放在地上。秋园心想:八娭毑胆子还蛮大,只是怎么带得回去呢?
收工时,只见八娭毑飞快地解开抄头裤,将白菜往裤裆里一塞,又飞快地系好裤子,将裤裆拍拍平,挑起尿桶就走。她昂着头,本想大步流星朝前走,无奈裤裆里有把白菜,必须收敛步子,否则白菜会从裤脚管里掉出来。她先将大步改为小步,后来大概白菜有些下滑,又将小步改成碎步,很是艰难地走回了家。
这一幕真把秋园看呆了、看傻了。
十几天后,八娭毑疯了。她疯得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还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遇到人就重复两句话:“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