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所有交流功能都用于对外,看﹑听﹑说﹑读,无穷无尽,永无空闲。
心灵只是一个泵血机器,人生成了一堆事务的堆砌。
到头来一片悲哀的空虚,一无所有,只见稀疏的头发落叶般飘零。
他已经是几下几上了。
这么多年,虽然尽力油滑和玲珑,可在根本的问题上,他几乎总扮演一个唱反调的角色。
那些人都叫他“黑乌鸦”。
只要他一叫,就有灾难要临头。
当他们欢欣鼓舞的时候,他那不吉的叫声让人分外恼恨,而事实总是证明“黑乌鸦”比他们高一筹时就更令一些人不能容忍。
想打发掉他这只“黑乌鸦”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这次隔离审查就是一个总攻。
本来确实打中了要害,连他手下的小乌鸦也可以一块被拔光毛。
可他冷不丁打出个总书记,让他们一下缩回手。
审查马上就结束了,只做出一个处理──解散十六号机关。
虽然出气不够,主要目的已经达到。
他们不往深问,免得明知总书记是后台却对着干,抢在总书记视察回来前处理完,等总书记过问时就演戏──谁也不知道内幕。
这正是石戈希望的,是他“唬”出来的,真请示总书记就会糟糕透顶。
他没有保住十六号机关的奢望,只要不连累太多的人就是最好结果。
他和机关里每个人最后握一次手,便上了最早一班来山西的火车。
和过去一样,这次仍然住在桂枝家。
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他是北京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户长,打架打出来的交情,倒成了亲人一样。
桂枝爹老了。
桂枝妈死了。
桂枝以前住在婆家,现在被丈夫赶出了门,回了自己家。
这次他住得最长,一晃十几天了。
他每天除了帮桂枝家干点农活,就是在附近的田里坡上一个人转,看天,看夕阳,听鸟叫,数南飞的雁。
以往每次下台,用不了多久,上头又会把他召回去。
事情往往按照他的预言发展。
他所批评的那些喧嚣一时的“热门”方案最终也大都落个难以收拾的结果。
许多关口看上去似乎过不去了,所有的办法都使绝了,所有的人都退却了,把他找回来,到最后却总是能解决。
这更使他招人恨,但又是不能不重新启用他的原因。
他并不期望成为明星,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本身就足以使他满意。
开始他总是力图做得最好﹑最快﹑最有戏剧性。
但逐渐,这种浅薄的虚荣使他厌烦。
推动他不得不做下去的是更沉重的责任感。
怎么办 不能眼看货币体系垮台,不能静等抢购浪潮席卷全国,不能任凭企业纷纷倒闭,千百万失业者的孩子嗷嗷待哺。
然而现在,他觉得这种责任感也是一种虚假,甚至是犯罪。
早期的危机好比让社会在泥沼里陷住腿,只是难以行动。
然而帮它拔出腿,却没改变它的方向,它便会继续往泥沼深处走。
再陷下去就没到腰。
每次拉出它都等于促进它不断往下走,越陷越深,直至没顶。
这种责任感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呢
昨天,桂枝爹喝着酒说:“你这么有本事的人,上面保准儿还得让你回去。”
他摇摇头。
“这回跟过去不一样。
……就算叫我回去,我也说什么不回了。”
桂枝的眼睛亮闪闪。
“你现在这么说吧。”
“真的。
我回去有什么用 大厦将崩,一木难扶。
何况我也不是木,只是根苞米杆。”他觉得自己喝多了,舌头有点硬。
石戈把木铲插在谷堆上。
风越来越小,几乎已经静止。
收音机里换成了新闻。
他靠着谷草堆坐下,卷起一支老旱烟。
多年不抽了,一回乡下就开戒。
这些天从早到晚,每次报告新闻他都不放过。
播音员一改这些年流行的亲切自然的语调,又像过去那样激昂亢奋起来。
头条新闻还是关于暗杀总书记的凶手的。
情况已经查清:凶手是三峡工程管理局的公安处副处长李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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