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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作者: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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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一个男播音员针对全国性的拒绝交售公粮发表评论。
 
他的口气不容置疑:粮食和空气﹑阳光一样,是全社会所有人生存所必需的。
 
耕种者占有土地﹑生产粮食是社会分工不同。
 
这种分工不仅不代表权利,而且只能代表义务。
 
所以任何一个耕种者都没有拒绝与社会全体成员分享粮食的权利,只有提供粮食的义务。
 
被阳光晒热的谷子舒适地压在肩上,桂枝笑盈盈地走在一旁。
 
今年收成还算不错。
 
每家农户都算了又算,尽可能多存一些粮食。
 
这些年连年歉收,搞得人心惶惶。
 
黄河水灾离这上千里,大饥荒的传闻却早就过来了。
 
农民既为将来保全家老小的肚子,也看准了粮价飞涨的势头越来越强。
 
粮食攥在自己手里时间越长,赚的钱就将越多。
 
在传统社会里,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勒紧肚皮,消耗最少的资源供养一个穷奢极欲的上层。
 
安于“穷命”的底层意识和贫困保证的死亡率使那种社会与资源的关系可以保持相当稳定和平衡的状态。
 
社会主义培养起了全民平等的意识,改革开放又把社会主义的平等贫困变成了商品社会对平等暴发的追求,每人对资源的需求顿时要乘上一个巨大的倍数。
 
当十亿农民全力以赴地投身到这场索取的比赛中时,中国的资源体系就不可避免地敲起了丧钟。
 
虽然已经离开了注视这类宏观问题的位置,可想到这里,石戈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沉重。
 
“爹,该吃晌饭了。”路过打寨墙的人们,桂枝向她爹喊。
 
桂枝爹正在指挥施工。
 
“做好饭再叫我。”他连头也没回。
 
过去为了防土匪,仙人村有过一道又高又厚的土寨墙。
 
共产党掌权以后,几十年没土匪了,寨墙也塌得差不多。
 
现在,为了防备灾民抢劫,村里各家又派工摊钱地重把寨墙修起来。
 
村比过去大多了。
 
许多家都搬到了寨墙外面。
 
桂枝家最远,紧靠公路。
 
等寨墙修好,各家都要搬进寨子,至少先把这段风头躲过去。
 
公路上空空荡荡。
 
近来治安越来越乱,几乎没有敢单个跑长途的司机。
 
远处山梁上,一队卡车像玩具模型一样从公路尽头向这边驶来,拖着细小的烟尘。
 
司机们相互结伴壮胆。
 
公路上要么没车,要么一过就是几十辆,甚至上百辆。
 
桂枝帮石戈把谷袋放下,转身反挂上仓库门。
 
仓房里黑乎乎的,只有通气孔射进一束阳光,照在黄澄澄的玉米上。
 
“石哥,我可想你了。”桂枝抱住他,把脸靠在他肩上。
 
桂枝的头发还是那样乌黑,散发着阳光和干草的香气。
 
粗糙的手跟当年一样刺激他,好似电流在神经网络里酥痒地放射。
 
他本来不想再迈过这一步。
 
桂枝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野花一样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结过三次婚而且现在还有丈夫的农村妇女。
 
可是昨天晚上,可能是酒喝多了,桂枝的眼泪终于融化了他。
 
打来的第一天,他就看出桂枝在等着,从欢乐变成孤苦,变成偷偷哭泣,直到昨夜他抓住她的手,她才捶打着他哭诉:“我恨你,我恨你……”
 
桂枝结实的双乳像插着红枣的白馍在刚打开的笼屉中散发热量。
 
她的腹部平滑光亮,没有城里女人的脂肪和赘肉。
 
从未生育使她被三个丈夫拋弃,又使她不像其它农村妇女那样早衰。
 
黑暗的仓房,金黄的玉米,温热的谷袋,正照在桂枝乳房上的那束阳光,这一切都更比软床﹑香水和带流苏的窗帘使石戈沉醉。
 
是不是该永远这样生活 他又在想。
 
一个遥远的呼唤悠悠回旋,在一片怒海般的激情中,那么纤细,又那么清晰,从最底层飘渺升起,侵入飞扬的灵魂。
 
当他们最终瘫倒在玉米中间喘息的时候,听到汽车在很近的地方停下。
 
一连串人从卡车上跳下的“扑咚”声,像砸在心上。
 
“快穿衣服! ”他低声对桂枝说。
 
“老乡! 老乡! ”外面喊起来。
 
人很多。
 
脚步声走近。
 
“家里没人。”一个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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