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咱们也得防备着。
你说呢,石哥 ”
“哪来的灾民 ”石戈问。
“嘿,也说不上是哪的,叫他们灾民就是了,其实跟土匪没啥两样。
哪来的都有,聚起一帮人就抢。
仗着人多,谁拿他们也没招。
行,你们抓紧,我还得去商量联防的事。”
锁柱走了。
为了防止灾民抢劫,周围几个村联合成立了保乡团,由各村青壮男子组成,哪个村有情况就互相支持。
这些天各村铁匠炉打了不少大刀长矛。
藏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炮铳子﹑火药枪也找出来。
还用粮食在黑市换了几支八八式手枪,锁柱裤腰上就掖着一支。
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人大常委会刚公布的反囤积法。
如此多的法律措施同时出笼,少说也得有半年以上的准备时间,只有军委那套班子有这个能力。
虽然迄今为止出头露面的全是文职政府,但石戈却时时能感觉军队的巨大身影站在后面。
没有铁腕,想做这样彻底的改变是不可能的。
权威是中国社会几千年用以维系统治的核心。
丧失权威就是丧失统治的力量。
这种古老结构在现代世界遇到了不可解决的难题:权威越强大社会肌体就越无活力,国家也就越衰弱。
现代世界是个经济世界,政治可以靠权威稳定,经济却只能被权威扼杀。
世界大潮的驱使和盼望“黄金国”的英雄梦使权威者推行改革,改革的本质却是削弱权威,才能释放活力,刺激经济。
晚清朝廷的改革比各朝代的改革加一块还多,却成了它垮台的原因。
那次权威的丧失造成了其后数十年军阀割据﹑连年混战。
靠着蒋介石﹑毛泽东一类的英才和奸雄,加上几千万条人命才使权威重建。
至少从统治的角度来讲,共产党的短视在于它曾把保住权威放在了发展经济之下。
不管是出于自大还是出于冒进﹙二者都是它的老病﹚,权威在“改革开放”
之中遭到的损害不比满清王朝覆灭前更小。
那时只是政权的崩溃,现在则是权威在每个人心理结构中的丧失。
前者出了个毛泽东又可以重建万众一心的铁桶江山,而几千年积淀成型的对权威的天然崇拜来难去易,一旦丧失就是覆水难收。
这时重新乞灵于权威,除了枪杆子再没有别的。
掌握枪杆子的军队就成了唯一的权威。
假如未曾松过的话,紧可能确实会使中国社会维持的时间长一些。
然而曾有过的松是瓶里的魔鬼。
改革开放在中国产生出的不可控制力量已经太多了,能量太大了。
整个社会正在向山下势不可挡地轰轰滚去。
阻挡的力量越大,产生的震荡越强,二者势必共同粉碎。
如果不阻挡,下面却又是万丈悬崖。
看来已经在劫难逃──不管是松是紧,是一元是二元,结果都是一样要灭亡。
那个“大的”越走越近了。
这些年,他时常感觉到它。
开始只是在梦里,后来白天它也光顾,而且越来越频繁。
它无形,但是它巨大,大得没边才无形。
它无脚,但是在逼近,近得太近才看不见脚。
它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却地动山摇。
他觉得它的呼吸像风一样。
它无形的眼睛像深长的山洞,里面奔腾着无数龙蛇虎豹,全张着血盆大口。
“石哥,”桂枝摇了他一把。
“你咋了 ”
“没什么。”“大的”消失了。
村庄笼罩着炊烟。
“回去吧,该吃晌饭了。”
“我再干会儿。
饭好了喊我一声。”
“我可背不动这袋谷子了。”
石戈看桂枝一眼。
平时从未听过她说这种话,年轻时比得上小伙子,现在扛个一二百斤也可以走得跟风一样。
和桂枝的眼睛一接触,他心里灼了一下。
那眼里的火似能把他烧化。
他要扛起谷子,桂枝又不让。
“你帮我扶着点就行。”她总怕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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