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一厢情愿总是要多好就能有多好。”邢拓宇沉思地说。
“当初谁想到民主运动会成为迎合群众的竞赛呢 可要想在那股大潮中不因‘落后’而被淘汰,只有不断超过别人,反过来人家又要超你,结果形成一个越拔越高的循环,趋向极端,最终必然要失掉理性和控制。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那种理论: 群众的素质决定民主的素质。
中国九亿农民,三亿五千万文盲,连在选票上签字也不会,又从哪谈民主呢 ……”
前中共总书记被暗杀成为北京新政权开展大规模镇压的口实: 连最高领袖都死于非命,再不用铁腕国家就得亡! 当年“六四”的血使每个人都变得聪明了,这次根本用不着坦克,一见军队的影子,“民阵”也好,“人阵”也好,所有民主派组织一哄而散,除了任人追捕,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种怯懦的结局使邢拓宇始终背着耻辱的痛苦,对民主运动的信心受了很大的打击。
“按那种理论,中国什么时候可以有民主呢 十三亿人全拿到大学文凭 二百年以后 何况念过大学就懂民主吗 历次学生运动──包括六四──群众运动的问题样样全有。
哪怕教授们凑一块,没有具体的操作程序和手段,也同样是乌合之众。
程序是关键。
能否在中国实现民主全在于能否找到一种合适的程序。
经过文雅课堂修饰和传播媒介灌输‘认同’的民主戴着‘文明’的高帽,因而被认定是不文明的中国所不适的──确实不适。
中国需要的是这样一种程序: 任何一个具有思维的,活生生地劳动和生活着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文盲或农民,都能在这种程序里最真实地表达他做为一个人而必定具有的个人意志。
并且,每个个人意志都能以矢量求和的方式对社会发生作用。
逐级递选制正是这样一种程序。
文盲听不懂竞选纲领,不会判断国家大事,可再文明的人也不会比他们对自己所生活的小村子更了解,更善于判断和制约村里的当选人,那程序不必签字,也无需选票,只需随时举起他们长满老茧的大手就可以。”
Jun 11, 1998
邢拓宇用古剑来回削着照明火把的火苗。
“从技术上来讲,你这种设想得推行到每个最小的社会单位,难度太大。
不像普选制,只需要定点设投票站,而不是一定发动每一个人。”
民主派的理论家曾针对中国太大,选举成本太高的难题出过一招: 距城市较远的农村地区和占国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偏远地区只象征性地设投票站,一来省钱省时,二来环境闭塞和不关心身外事的传统将使那里的人民多数既不知道也无兴趣长途跋涉去投票站,可以由此提高选举的“文化素质”。
“推行逐级递选制确实不容易。
不过即使比起你说那种投机取巧的普选,我以为也容易得多。
普选首先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庞大组织主持选举,而且必须选举出社会最高权力机构之后社会才能正常运转。
逐级递选却是自下而上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数范围内进行。
所建立的组织可以独立存在和运转,而且具有自动组合的机能。
分散的组织可以自发地结合在一起,非常方便地扩展,不断提高层次,人数再多也会井然有序。
直到组合成一个国家。
甚至组合成世界,假如设想世界大同的话。
社会大系统的转换在社会变革中一向是最难的,以往总是要经过革命﹑流血﹑大动乱和大破坏。
逐级递选制却可以避免那些灾难,那怕在专制体制中,也可能做到以广泛自发的逐级递选和平地架空旧政权,以非暴力的不合作形式实现权力转移。
逐级递选能使人民迅速有效自己组织起来,使不合作不致产生混乱,危及人民自身,从而提供了与当局决裂的自立基础。
只要在恰当时机引发出一个大规模连锁蔓延的局势,就能在一夜之间让庞大的专制机器不战自败地土崩瓦解。
以我看,这才是革命者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她几乎是在背诵石戈的话。
石戈平时显得木讷,谈起这类问题却像雄辩家,许多论证,句子和术语都让她久久回味,印在心里。
邢拓宇沉默半晌。
“只怕做起来不像说的那样美妙。”
她不指望说服他,现在已无拉票问题,说这么多似乎是白费唇舌。
石戈说人类实际是很不讲理的。
理在意识层次,而人的根儿扎在无意识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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