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画面看上去延深很远,似到天尽头。
狰狞恐怖的黑暗形体纵深交错,天边有太阳的地方美得让人心痛。
邢拓宇一直站在后面看完她画最后一笔。
一向看不起艺术和艺术家的他竟被这幅画深深感动。
陈盼有点感到荣幸地把这幅画送给他,并特地在画的背面写上赠给邢拓宇的字样。
“……美术课上画的画都得放这让孩子们看几天。
等颜料干透了你就可以拿走。
我不在没关系,有我写的字。”
“……你不在……我会想你的。”邢拓宇真心地说,脸上的疤也变得柔和。
Jun 10, 1998
与幼儿园相连的是一座山洞大厅,被称为“大剧场”,用于上演人们自己编排的戏剧和节目。
此时空空荡荡,乐器和道具杂乱地散放在“舞台”──一块平坦的巨大石头上。
“再给我讲讲你那个矢量吧。”邢拓宇摆弄着一支木头做的道具古剑。
在太白山众人中,他是逐级递选制的最激烈反对者之一。
陈盼清楚地记得他在天安门广场用火炬击打《百字宪法》的身姿。
这个请求出乎她意料。
他受的正规教育不多,不懂矢量没什么奇怪,但矢量是前几天被她用来说明逐级递选制原理的比喻。
他在众人面前一点没露出想进一步弄清的意思。
由他促成的反对票占的比例相当可观。
“简单说,一般的量只有大小,而矢量除了大小还有方向。
社会中每个人的个人意志都可以看做一个矢量。
以往一个特权者的量的大小可以超过千百个老百姓的量之和。
西方民主制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管总统还是主妇,每个人投的票都是一票,也就是每个人的量都成为等值。
但如何把每个量不同的方向准确地综合在一起成了新问题。
西方民主制只能让人民在投票时表达两种意见: 是或否,非比即彼。
两种意见被简单地加减,结果要么‘是’战胜‘否’,要么‘否’战胜‘是’。
当代民主制的许多弊病就是由此而来的。
逐级递选制虽然同样要由多数决定选举结果,但是由于选举逐级进行,每一级都保持在互相了解并且可以随时交流的范围内,并且是动态的,随时可进行的,就发生了本质变化,每个选举者不再只是一个画在选票上的符号──几年出现一次的‘是’或‘否’,而是身边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要求,有逻辑,是一个完整的意志,是一个就在身边不可忽视日日会打交道的真实存在。
即使他是一个少数派,他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和抵销的符号。
在动态中,他也许就是下一步的真理。
在全盘中,他是一个组成全盘的局部,而且随时会影响其它局部。
所以当选者不会对这种少数视若不见,在受到多数约束的同时,也要受少数约束。
约束结果不再是简单直线的‘是’或‘否’,而是矢量求和的平行四边形对角线,是与复杂生活和历史进程相对应的多角度综合,也就是每个不同方向的量都会对最后结果有影响,每个量都不会被吞没和消灭。
这样的民主才名符其实。”
邢拓宇听得很认真。
他抬起头。
“难道那些法西斯分子的意志也不该被比他们多万倍的人民意志抵消吗 ”
他眼球深处燃烧着仇恨。
陈盼知道他当年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酷刑。
他的许多战友都被杀害,包括他的未婚妻。
“这是两回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法西斯是一种社会结构的产物,逐级递选制中没有那种结构存身之地。
专制强化社会内部的集团对立。
民主制也存在多数对少数的压迫。
逐级递选制具有的矢量特性却促使不同社会集团的利益趋向一致。
矢量求和的运作是调和,不是对抗,逐级递选制的自动调节机能将由此对社会结构不断调整,导致一种不可逆转的进化,最终使阵营﹑阶级﹑政党﹑利益集团等造成人类之间的一切残杀﹑敌对和斗争的因素都趋于消亡,真正实现世界大同的理想。”
“我觉得你渲染得太过份了。”
“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真正琢磨进去以后,越来越发现逐级递选制的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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