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同时,陆浩然特别注意,那些文章全都以不同形式不点名地攻击了南方几个富裕省“在全国帮助下富了自己,当国家危难时却袖手旁观”。
这些北方省市彼此矛盾重重,对这个问题却出奇地口径一致,步调统一。
耐人寻味的是,江苏虽然也是重灾省,却没有参与这场合唱。
陆浩然对此只是旁观,对救灾工作也一直是表面急,心里松。
这次黄河泛滥看似天灾,其实却是地地道道的人祸,是错误路线的恶果,他认为只有让恶果充分暴露才能让人们认识。
王锋迈着军人步伐走在陆浩然旁边,不时做出礼貌手势。
五年前就任国防科工委主任的时候,王锋曾是全国最年轻的中将。
最近,刚任命他兼任中央军委副秘书长,听说他又将成为全国最年轻的上将。
他们传说他并不为此满意,因为现行的军衔制到上将就到了顶头,从而使他永远不能赶上他已故的父亲──五十年代的中国元帅.“既然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没有元帅军衔也就不会再有好兵。”人们说这是他的话。
穿过一间门厅,两条走廊,一个大会客厅,全都空空无人。
在一扇黄色皮革包裹的门前,王锋握住把手对陆浩然说: “主席身体不适,医生只给五分钟。”陆浩然屏息凝气地点头。
王锋轻轻推开门,做出请进手势。
里面是个小会客厅。
一个干瘪的老人端坐在正中沙发上。
陆浩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年未在公开场合露面,主席的变化竟然如此大。
过去那个高大魁梧的形像缩成一具木乃伊,变得又瘦又干。
军服好似穿在衣架上。
皮肤上一层层折皱。
奇怪的是脸色倒显得很好,甚至称得上红光满面。
陆浩然趋身问候,碰到那双遮蔽在白翳下的眼睛,不禁心里一抖。
那双眼睛仍然射出往日的威严,直视人的心灵深处。
主席只动了一下手指。
“坐。”当年可比洪钟的声音如今苍老沙哑。
这个房间除了沙发茶几和地毯,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正中悬挂的毛泽东像。
下面摆着一扇高大绣屏,那薄如蝉羽的纱绢上绣着龙飞凤舞的毛泽东手迹──《满江红》。
这首词中国人当年曾很熟悉,即使现在瞥上一眼,全部句子也会一字不少地直扑心里: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此时此刻,猛然重见这些已似遥远过去的诗句,不禁使人怦然心动。
陆浩然只用半个屁股坐在主席对面的沙发上,两手相握夹在膝盖之间,前倾着身体。
“我们第一次见。”主席说话很慢,“次”和“见”之间隔了好几秒。
“但我了解你。”
陆浩然使劲点点头。
他曾很多次见过主席,握过手,说过话。
那时他只是机电部长,计委主任一类的头衔,根本不会在主席脑子里留下印象。
等他当上总理的时候,主席已经退隐西山不露面了。
不过重要的是后面一句话。
主席了解任何他想了解的人,然而此刻说出的了解,是一种接受和认可。
“……我知道政治局常委中只有你一个人反对那个丧权辱国的协议,你拒绝以总理身份去日本签字。
干得对,有骨气。
什么‘经济合作区’,那是日本鬼子又一次占领东北嘛! ”主席的话仍然那么慢,苍老沙哑,但是在陆浩然耳朵里,却有雷霆万钧之势。
“我也知道你五次要求召开政治局会议,提出旗帜鲜明地制止动乱,反击翻案风。
你做了可贵的斗争,我们感谢你。”
陆浩然不断点头,本想说一句“我辜负了老一辈的期望”,却没有说出来。
眼睛在眼镜后面痒痒的,有点湿润。
动乱是那个总书记一手挑起的,他却不时装出一副惊讶模样,又次次都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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