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商采薇
一声汽笛震醒了苏焱的神经。他蓦然抬起了头。“嵘江？”他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后来，我来到了嵘江，在天黑的时候来到这里。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冷冷地吹过来，吹得我冰凉透骨。可是，我的心已经比夜色还黑，比夜风还冷了。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黑沉沉的江水。江水打着旋，哗啦啦地响着，似乎在召唤着我。我注视着那些旋涡，注视了很久很久。渐渐地，我仿佛看到故乡在江面回旋，往事在江面回旋，白薇的影子在江面上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江面回旋。沉沉地江水吞噬着这一切，无底的旋涡吞噬着这一切。我就这样看着，看着，觉得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巨大的旋涡吞噬了，剩下的只有抹不掉的耻辱和深深的绝望。孟老师，您信吗？那时，我随时都可能会跳进水里，结束我那已经成为废墟的生命……”
苏焱愣愣地看着江面，愣愣的，呆呆的。他的神志，似乎已经集中到那无数的旋涡中。云嫣急忙拉住了苏焱的手。她太相信苏焱的话了，因为她觉得苏焱现在都会随时跳进江里。她紧张的盯着他的脸，随时准备预防突发的不测，却没有去劝慰和打扰苏焱。此刻，她终于明白苏焱为什么会去逃避了。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事隔两年，它的威力，也足以把毁掉一个曾经亲历过这一切的生命。冷漠，他只能选择冷漠，只有冷漠才能让他活下去——遗世独立的冷漠，万念俱灰的冷漠。
“终于，我没有投身滚滚的洪流中，”苏焱再一次开口了，声音幽冷沉重得如同黑夜中的江水，“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头脑中闪过了笑妮的影子。也许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让我又活了下来。可是，从此，我的生命被打进了地狱。我不再相信亲情、友情、爱情了，不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了。遗弃、负心、背叛，所有的一切，已经把我的自尊和情感都撕得粉碎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我无法再上手术台了，只要一拿起手术刀，我就会想起那次出国留学，和它带来的一系列灾难。因此，我在领导和同事痛惜的目光中被迫请了长假，离开医院，终日在街上游荡。我始终站在毁灭的边缘，只有心中那一点点良知和残存的道德观念，让我没有走向堕落。我用冷漠对待这个世界，就像一具停尸房里的尸体，一直冷藏到了今天……”
苏焱终于结束了他的叙述。他颓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十指插进浓密的头发里，似乎这一番叙述用完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好久好久，他就这样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尊石像。云嫣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夜，依然深沉而寂静，夜风在江面上回旋着，流淌的江水带走了时间，却带不走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声沉闷的汽笛打破了这份寂静。苏焱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眉梢眼角都抖落着深深的疲惫和惨痛，面孔白得吓人。但是，他还活着，还有生气。“孟老师，”他淡淡地说，“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笑妮在您那里，我很放心。”
云嫣轻轻地松了口气。她知道，苏焱终于没有被那份可怕的“真实”杀死。“苏先生，”她直视着苏焱的眼睛，“您打了我一巴掌，这个债是要还的。”
苏焱愣了一下：“我当然要还。您说怎么还吧。”
“我先记下这笔债，等我想好了之后再告诉您。”云嫣竟然笑了，又是那恬淡而自然的笑。“苏先生，再见。”她笑着挥挥手，转身走进沉沉的夜色中。
苏焱一怔，觉得那颗在回忆中枯死的心灵，竟被这久违的微笑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住宅区，才发现那盏他熟悉的橘红色的小灯，依然在沉沉的夜色中，固执地放射着微弱而温馨的光芒。
第七章
七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苏焱都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度过的。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连门都没有锁，就把自己扔
到了床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散了架子，思想散了架子，灵魂也散了架子。他想好好地睡一觉，迫切地想。可是，经过了一夜的折腾，他竟莫名其妙地失眠了。无数破碎的镜头在他脑海中进进出出，没有一个镜头是完整的，却始终占据着他的头脑，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的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可是，他觉得那些充斥于头脑的“碎片”，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刺痛他的心灵。也许，大半夜的“面对”，已经让他的心灵有些麻木了。他就这样睁着眼睛，望着曙色渐渐染白窗子，望着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终于，疲惫的身体征服了清醒的大脑，晨光洒满嵘江两岸的时候，他终于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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