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早就去世了。
他赖以生存的菩萨在“四清”时被砸烂了,好不容易偷偷摸摸留下一个尺把长的木雕菩萨。他把观音菩萨藏在楼上,自己也睡在楼上,楼下是灶屋,一把木梯子上下。上楼时手里举着菜油灯——小碟子装了菜油搁在竹筒上,碟子里有一根棉纱做的灯芯——幽幽的灯光随着上楼的脚步一晃一晃,照得屋里半明半暗。六十好几的人,视力又差,上次楼很不容易。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楼上有菩萨,每每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进入梦乡,老和尚才起来敬菩萨。他敬菩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叩头时,左脚朝前跨出半步,右腿跪下,先是一声乒,隔一会儿,连续两下乒乓,很有节奏感。乒乓、乒乓……头重重磕在地板上,静夜听起来格外响亮,就这样磕到天明。时间长了,他额头上留下了一个酒杯大的包。
老和尚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两腿发软,无法爬楼。一天,他把被子丢下来,就再没上过楼了。
灶屋里有个用泥砖砌成的灶。灶边一个角落里堆了许多干草和树叶,用来烧火做饭。另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灰,旁边放着一只大尿桶。床在灶屋门后,上面垫几捆稻草,再放上一床被子,就是他的铺盖了。吃喝拉撒睡全在这灶屋里,屋中脏乱,臭气熏人。他没把菩萨搬下来,怕得罪菩萨。
老和尚两眼深陷,无精打采,每日在村子里慢慢悠悠地走路。
有一天,他突然开始拉肚子,一天要拉上十几次。又过了几天,不见他出门。有人去灶屋看,发现他已经死了。他得的是急性痢疾。
队上的干部去清理老和尚的遗物,发现了一张遗嘱,字写得七歪八扭、模糊不清,大意是他死后,请把他放在禾坪里,堆上柴火将他火化。难怪他有一大堆柴却不舍得烧,此外连米都没有一粒,真不知他有多少天没吃饭了。
三十多年后,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老和尚果真上了天、成了神仙。还有人说看到他驾着祥云来到赐福山,来看庵子里。但究竟是谁看到就不得而知了。
四
秋园去村里一户人家吃喜酒,刚进屋就看到小泉和一伙人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不知正看着什么热闹。秋园轻轻走过去,看到人王正在八仙桌上表演。
八仙桌一米见方,桌面下方四边都有横梁,横梁与桌面有十七八公分的距离,中间有两根直梁把桌下的空间分成四格。人王就在这格子里钻进钻出,身轻如燕,赢得一片喝彩声。
秋园轻轻走到小泉旁边坐下。小泉太专注,没发现身边有人,倒是秋园把小泉看了个仔细。小泉的头发干枯萎黄,眼角的扇形皱纹又深又多,好似刻上去的,昔年的光洁明艳已经荡然无存。
秋园碰了碰小泉的手。“梁老师啊!”小泉转过身,一声惊呼,萎黄的脸上显出激动的红晕。她见了亲人一样,拉起秋园的手。两人离开人群,走到坪里。
秋园说:“叫人王出来吧,这么一个小身子,耍来耍去也蛮累的。我都看了一会儿,未必非要让别人开心好久不可。”
小泉说:“好,我去把她叫出来。只有你梁老师才会讲这种话。我带人王不管走到哪里,人家就是要她钻桌子、翻跟头。”
人王被小泉牵到身边,秋园摸了摸她的头。仍是那么稀稀疏疏几根头发,身子长大了些,黄而细腻的皮肤有了些许光泽,两个酒杯大的小奶子撑起薄薄的红色小褂子,下身着蓝裤子,脚上是双绣花鞋。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是经小泉精心打扮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