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之骅回家,吃到了没见过阳光的笋子,但没能喝上鸡汤。秋园养的十三只鸡又被偷了,仍是挖墙脚进来。
六
八十九岁那年,秋园平地跌了一跤,胯骨跌断了,只能仰面朝天躺着。
她疼啊、疼啊、疼啊……没有了肉,只有骨头,那一把疼痛的碎骨。骨头抵着床垫很不好受,她不停地让人给她换姿势。每搬动一下,她便疼得像一只吱吱叫的小鼠——被捕鼠夹和疼痛夹住的、皱缩绝望的小鼠。
子恒和赔三抬着她去了医院,想接好她的骨头。可是接了又断。他们又冒险把她搬上车,送到省里最好的骨科医院。那儿的医生只肯开药,不肯接骨,担心在骨头接上那一瞬间,她会疼得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之骅赶回老屋,每天精心照料秋园:抚摸她的身体以减轻痛楚;小心翼翼挪动她的身体,以免生褥疮;实在疼得厉害就喂服安眠药,让她昏昏睡去。后来,秋园神志不那么清醒了,对之骅说:“你是谁啊?何里对我这么好?”
那个酷热的夏天,秋园不安地死去了。
先是喉头涌上一阵痰,急剧地喘咳,然后奄奄一息地平缓下去。最后一刻,她突然睁大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们一眼——长大了的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的死亡。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就这样,秋园带着她的碎骨、她骨头里的疼痛、她的最后一眼,去了另一个世界。
整理遗物的时候,之骅在秋园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
代后记 解命运的谜
章红
第一次去赐福山——那个被我妈妈称为“庵子里”的地方,我只有七岁。妈妈带着姐姐、我和弟弟坐在运送毛竹的卡车车厢里,绿色油布搭成车篷,看不到天空,但车厢尾部是敞开的,顺着戳出去的毛竹,可以看见道路和两边的青山疾速朝后退去,无止无休。
路上的弯道相当多,一会儿一个急弯,我们被甩来甩去,在毛竹上东倒西歪,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与笑声。我们乐此不疲地数着究竟有多少个弯道,困了就在毛竹上睡一会儿,就这样被免费运到了湖南。
能够不花钱,这比什么都重要。该怎么描述我们那时的穷困呢?一天晚上,妈妈决定带我们去看电影,可是左算右算,怎么着都差两角钱。妈妈发动我们爬进床底下,搬开衣柜、碗柜,搜寻枕头下面、抽屉角落各处,期望会有不经意落下的两角钱。噢,没有,没有。最后,妈妈向邻居借了两角钱,我们高高兴兴去看了电影。
回想起来,妈妈那时大概三十多岁。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她已经一遍遍同我们说起:“等你们长大了,要读大学。”在那个小县城,连老师都不大知道大学这回事呢。
这本书是我妈妈写的,她就是文中的之骅。写好后我帮她录入电脑,起初在天涯社区连载,算起来那竟然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她自序中所言,这是一部在厨房里完成的书稿。说来奇怪,我每次写点什么都非常困难,好像无时不在写作瓶颈中。但妈妈写起东西来就像拧开自来水龙头,随开随有,文字顺畅地从笔端流出。我想,那是艰辛生活给予她的馈赠。
书中的秋园是我外婆。外婆讲话柔软、缓慢,清爽文雅的外形也区别于大多数乡下婆婆。她早已认湖南是故乡,认庵子里是终老之地,可是到老她仍像一棵异地移栽的植物,带着水土不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