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心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选了几件最喜欢的衣服,想要像平常一样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上路。洗罢澡,穿戴齐整,便找来根棕绳拿在手里。临了,想起来还要梳个头,决不能蓬头散发,便把乱发仔仔细细地抿齐在耳根。哪知眼睛刚碰到镜子,就望见里面有个女人,一根绳子从脖子上绕过耳边往上吊着,眼睛睁着,舌头伸得老长,鲜红鲜红的。
秋园一声尖叫:“有鬼!”就往门外跑去。
坐在大门外,秋园仔细回想刚才的事。听说人一旦有了死的念头,鬼就要跟着这人三天。“我想上吊,鬼就找来了,原来吊死的人是这般模样,真吓人。我死后也是这个样子,会吓着自己的亲人。”秋园将脚朝地面狠狠一跺,“我不死了,我一定不死了!鬼,你去吧!我想通了,就是不死了,你能把我怎样?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女。四儿死了,我痛不欲生,我死了,我的儿女也会痛苦不已。我要为他们着想,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我要活下去!”
十三
关于下放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一阵子。林木丛生的校园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嘤嘤地散布着下放的传言。下放比例,最初的说法是五分之一,随后开始每日更新,但最终数字尚未确定,第一批下放的名单就公布了。
之骅跟同宿舍的月娥要好。月娥脸上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有一回,一只乒乓球滚到床底下,月娥举了根蜡烛钻到床下去捡。乒乓球被蜡烛点燃,砰地烧了起来,从此月娥左脸颊就落下了半边手掌大的烧疤。
月娥与之骅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月娥的是她脸上的烧疤,之骅的则是她的出身。就像月娥无法掩盖脸上的烧疤一样,之骅也掩盖不了自己的出身。她们带着人人看得见的缺陷与耻辱在大庭广众下出没,无计可施。
月娥从不相信之骅的命运会比自己的更糟。在月娥眼中,哪个女子能比自己更不幸呢?她丑怪,男人跟她面对面都不想正眼看她。而杨之骅人俊俏,文化高,爱说爱笑。劳动间隙、吃饭时、睡觉前,月娥一遍遍地悄悄对之骅说:“一定不会有你的。下放怎么会轮到你呢?”
之骅失神地坐在床上,贴着墙壁的背脊一阵阵发冷。冰冷的泥墙在后面抵着她。绝望的墙壁。这校舍建在旷野当中,四周是共大学生自己开垦的农田,风像野狗似的四处乱蹿,窗棂被吹得哐当哐当直响,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大粪味。她熟悉的气味。乡下的气味。她就是从乡下跑出来的,只要不再回到乡下,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天亮以后,大家从一个个蜂窝般的房间里走出来,拥到墙上刚贴出的大红喜报前。红纸上一排排墨黑的名字像列阵的蚂蚁,那是第一批下放农村人员的名单。他们将走上“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作为共大学生的表率,下乡务农。
她的名字——杨之骅——是一片红色当中的三只小黑蚂蚁,在她心上爬啊爬啊,心被啮咬得空空荡荡,只剩一片凄惶。
作为知识青年,之骅下放到何家坝。
月娥来看之骅,还带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穿黑色短袖衬衫的男子说:“这个人,你要是看得中,我就做个介绍。”
之骅对照片上那个豆粒大的脸很满意。等到她见到乔木林本人时,差不多就是一见钟情了。乔木林穿着照片上那身黑衣服,是府绸的,飘逸潇洒。之骅从未见过穿府绸衣服的男人。他身材瘦削,颧骨略高,算得上面容俊秀,言行有点木讷,看上去是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