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天,春桃发作了,肚子痛得在床上滚。满娭毑装作不晓得。春桃痛得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喊。
满娭毑不但不进屋看看,还拿根竹竿子在春桃房间的木格窗上狠狠地敲,边敲边骂:“叫么里?叫么里?谁冇生过崽,就你生崽痛,别人都不痛,怕别人不晓得你在生崽是不是?想把那些男人都叫来看你分开个胯生崽,蛮好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平常扫地不撮稀里[10],如今稀里堵了胯,生不出来,活该!”
满娭毑骂得不堪入耳。秋园听到了,跟仁受说:“看样子春桃要生了……”她踌躇一阵,听春桃喊得瘆人,终于忍不下去,走到隔壁,问过满娭毑,然后进了春桃的屋。
春桃满身汗湿,对秋园说:“梁老师,这回我死定了,死了也好,难打磨头[11]。”
秋园说:“不怕,生人都咯样痛。快把裤子脱掉,让我看看。”
春桃脱下裤子,毛毛的头发都露出来了。秋园洗净手,凭自己生几个娃娃的经验,将手托在那地方,叫春桃使劲。几把劲一使,毛毛就顺利地生了下来。秋园用旧布缝了个布袋,里面装满草木灰,垫在春桃身下,生产后的血污就流在这个灰袋上。
春桃还冇满月就下了床,屋里屋外地做事。但因为生了个妹子,惹恼了满娭毑,她出门也咒,进门也咒,一天好几遍。
“生伢都不会生,生个赔钱货。晓得我们满家男丁金贵,就偏偏不生崽,生个妹子想把我气死。”讲到这个“死”字,满娭毑的确气得厉害,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这个妹子满娭毑冇碰过。春桃替她起了个名字,叫捡大,意思是捡来一条命。
八
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仁受的历史被翻检出来,由贫民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
八月底的一天,红彤彤的太阳刚从对门山上爬上来,就见大路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向秋园家走来。这些人个个横眉怒目,铁青着脸进门,看也不看秋园一眼,只顾着把屋里东西往外搬。一会儿工夫,就把家给搬空了。这种场面,土改时仁受和秋园见过好多次,心里早就有了底,这叫扫地出门。幸运的是,他们只被“扫地”,还没被赶“出门”。满娭毑手里拿着秋园那个旧钱夹子,翻来覆去地摸着里面的夹层,看得出很失望。仁受一家靠墙站着,口都不敢开。唯一没想到的是,最后满家大崽富平拿出一根棕绳,将仁受五花大绑带走了,丢下一句话:“下午送东西到乡政府去。”
等人走光了,秋园带着之骅开始整理房间。睡房里只剩下一床打了补丁的被子和一些旧衣服,一张像样点的木床被抬走了,只剩下一张很烂的架子床。灶屋里只剩口缺了边的锅子,连像样的碗都拿走了。
中午,一家人都没吃饭,因为吃不下。秋园将仅有的一床被子和仁受的两件旧衣服捆在一起,要之骅去乡政府送给仁受。
仁受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门前有人看守。之骅得到允许,可以把东西送进去。仁受面如土色,瘫坐在屋角,把之骅叫到面前,小声说:“这次我可能会被枪毙。历届的乡长都枪毙了,保长也枪毙了几个。我死了,你们不要难过。我虽没做过迫害老百姓的事,但总是替国民政府做过事,罪有应得。国民党确实腐败,我深有体会。共产党看来是真为穷人、为百姓办事,现在穷苦人都分了田、分了房,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人民政府好,你们要听政府的话,千万不要做对不起政府的事。你们的妈妈跟着我冇享过一天福,我很对不起她,只有来世报答。我死了,她更可怜。你们要好好地孝敬妈妈,听妈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