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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奇是最后一个被救上来的。认出是他后,大家都有些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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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奇在这顿丘县几乎无人不知。他父亲黄藏是个瓷场主,多年前来到澶州顿丘开起瓷场。顿丘县原先只有两座粗瓷小窑,而黄藏则是从磁州一座名窑偷学到精妙烧瓷手艺。当世名窑中,汝、官、哥、钧、定等窑,不论南青或是北白,皆以单色纯釉,讲求清素静雅之致。磁州窑则自成一派,主烧民间瓷器,器形豪朴,更引书画入瓷,独创白地黑绘新技,或剔花、或画花,纹样更是遍及花鸟鱼虫、龙凤百兽、仙凡人物、市井百态……由于工艺精良、花色鲜奇,极得民间喜爱。此外,黄藏又极擅结交官府及豪家,不上三年,便挤走了那两家小窑,独占顿丘瓷市,连外州县的瓷器也渐渐被驱走大半,黄家因此成为当地巨富。黄三奇是家中幼子,依仗父势,更是百般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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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洪水之中,众人与黄三奇同舟,起先倒也顾不得多想。那篱笆承不住十个人,侧翻了几回。江四忙招呼乌扁担、田牛、郑鼠儿几个壮些的,下到水中,抓紧篱桩,一起托住,这才勉强稳住篱笆,随洪水一直漂往下游。不知漂了多远,不但水里的江四他们没了气力,连柳七他们在篱笆上的,也几次险些被浪拍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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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罗望见前头有一处高岸,岸上一棵大树被冲倒,粗枝伸进水里。他忙在篱笆上大声招呼大伙儿,喊着号子,一起拼力,向那岸边划去。几次被水冲偏后,借着一个浪头,他们才终于靠近水边那棵大树。乌扁担一把攀住那大树的树枝,麻罗忙唤柳七他们各自拽住一根树枝,大家一起用力,才费力靠了岸。众人忙纷纷跳了上去,奔到高处,这才一起坐倒。回望过去,只见一片黄浊汪洋,大水淹没了大半个县,除了县城一带,周遭尽成了海。哪里瞧得见人影?各人连自家房址都寻不见。黄三奇家那般大庄院,也尽没在了水底。那庄院正在洪水缺口边,他爹那天过寿,正在摆宴,主客几百口人全都被冲走。黄三奇去州里买到一件寿礼,正骑马往家里赶,才侥幸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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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焦忧家人,不由得一起放声大哭。只有柳七,呆怔怔坐着,心里结了冰一般,一滴泪都流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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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累后,一伙人仍呆坐在大雨里。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都饿了。马哑子身上背的布袋里有给家人买的粽子,他拿了出来,默默分给了大家,正好一人一只。都是青壮汉子,一只粽子哪里填得了饥?但众人身上再都没有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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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七留意到,他们九人穿的都是旧布衣裤,只有黄三奇是蓝绫衫子、青绸裤,背上还斜背着个白绢包袱,瞧着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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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扁担也发觉了,他大声问:“你包袱里背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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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萝卜。”黄三奇身子往后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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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拿出来大伙儿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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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刚吃了粽子,接下来还不知道怎样呢,得省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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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扁担也没再说什么,气闷闷叹起来:“接下来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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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再寻家人。”江四站起身子,四处望了望,“那边有棵大树,去那里躲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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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起身,走到不远处那棵大树底下,是棵老槐树,几个人围抱不过来。大家便靠着树根围坐避雨。虽然头顶枝叶茂密,冰冷雨水仍不时滴落,众人心里又都寒透,互相挤挨着,都默不作声。唯有黄三奇一会儿哭几声,一会儿又怨冷怨疼怨爹娘。乌扁担受不得,何况这时节哪里还分尊卑贵贱?他便吼骂了两声。黄三奇也明白这情势,低声碎叨了几句后,便悄然收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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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众人忙一起回到水边。一眼望过去,仍是一片无边浊海。十个人寻了一整天,一个都没寻见自己家人。只见到一些灾民,都是离洪水稍远高地上的人户。县城外一座小丘坡上,有官府舍粥赈灾。他们在冲坏的房屋里一人寻了一个碗,过去排队领了一碗粥、一只饼。其他人都只喝了粥,勉强止住饥,饼省着没敢吃。只有黄三奇连粥带饼全都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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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四散开,又各自继续去寻亲人。柳七沿着水边茫茫地走,越寻心越冷。也愈发觉着,上天无情,活着只有苦,爹娘和妹妹死了恐怕反倒好,少受些磨折煎熬。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时,他无意中又走回到昨晚上岸的地方,其他九个人竟也全都又聚在了那里,都坐在水边,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怔。柳七疲乏之极,过去默默坐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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