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回 故言如梦里
虚竹远远见了皇宫,头钻出轿窗四下张望,近了宫门下轿,左顾右盼,兵士们让开了道路。
城墙上突然跳下两个怪人将他挟住,士兵们大叫「拿刺客!」
抽刀围过来。
虚竹挣扎大叫:「贼人厉害,不要管我,速去保护皇上……」
说着被癞蛤蟆和臭蜈蚣抓着腾跃而走,飞奔到了城外,双儿牵马从路旁林中闪出,她得了虚竹吩咐,昨日就已候在这里,四人上马驰去应天府。
双儿今日装束由束袖连襟裙换上了褶花短衣灯笼裤,虚竹想起她昨日身形的变化,注目再看,见她松垮的短衣没了昨日的凹凸起伏,但勒马纵跃之际,稍稍裹紧了身子,还是隐约显出胸前藏着的大片饱满。
虚竹直勾勾盯着,露出微笑,心道:「其实早该想到的,她个头比同龄人高了许多,十三四岁就长成了狐狸精模样,藏起来的屁股虽然不十分大,但摸着十分翘挺,那胸脯自然也该长成了,要是也能摸一摸就好了。」
双儿见了他的眼色,登时大羞,不住催马疾奔。
虚竹在后看着,似乎见到了昔日那个挥鞭憨笑的小人儿,如今双儿长大长高了许多,但纯嫩神色仍然依故。他纵身赶上,弹出指风打开双儿头巾,散出她一头紫葡萄般的卷发,心中更喜:「如此越发像那日情形了。」
双儿回头惊讶地看了看他,皓手挽起青丝,露出半面玉狐美脸,癞蛤蟆和臭蜈蚣瞧得皆是不由心动,跟着他们催马疾驰。
第三日正午到了许家集,此土镇是个三岔路口,从京城过来这里,一条路往应天府,一条路往临安府。
虚竹曾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没见过眼前这般热闹。人烟稀落的镇上,此刻竟聚集了好几百人,两溜马匹一直延伸出了镇外。
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上有个唯一的楼肆,在周围简陋的土房中很是显眼,墙面用灰砖砌成,上有白灰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现下酒馆外的几个凉棚里都坐满了人,服色各异,多是劲装打扮,身上带着兵器。这些人分聚成几堆,桌上摆着酒坛酒碗,却不见寻常的吵吵嚷嚷。
虚竹勒马停住,惊想:「江湖上早有孟家宝藏传闻,如今孟家出事,这些人多半是冲着宝藏来的。」
癞蛤蟆也想到此节,但比虚竹又多想一层,他处事一向谨慎,拿出些什么东西铺在虚竹脸上。
虚竹摸着脸问双儿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双儿一指癞蛤蟆,掩口笑道:「跟他自己差不多。」
虚竹目瞪口呆,癞蛤蟆露出几分得意,五毒教精通易容术,他如此一弄,任谁也认不出虚竹来。
四人在酒楼前将马匹停好后,众目睽睽下走进酒肆。
虚竹心跳顿时加快,见里面只坐着寥寥几人,居然都是熟人。中央一张桌子坐着乔峰,正双手端碗专心喝酒,满面风尘之色。更令虚竹吃惊的,是左面墙边坐着的三人,其中二人是妖女小蝶带着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年嬷嬷。
那嬷嬷立在小蝶身后为她轻摇纱扇,小蝶慢慢转着桌上的碗沿,正眯着浓密红睫,向虚竹等人瞟过来,她穿了一身红底黑边描着金丝的鲜艳纱衣,用一条黑带蝴蝶结,束住了颈后蓬松怪异的红发,手腕上依旧套着了金环。
小蝶对面坐着一身杏黄道衣的李梦如,眼圈乌黑,明显看出瞎了,但暴戾神态愈甚,原本清雅秀丽的面容,现令人望之可怖。
屋内气氛压抑非常,安静中只有乔峰咕咚咕咚的大口吞酒声。
四人在右首墙边找张桌子坐下,酒保小心过来招呼。虚竹虽易了容,心里仍忐忑不安,偷眼见小蝶桌下的裤腿露出一节竹板,看来她双腿仍然未愈。
癞蛤蟆低声道:「不要多事,吃完继续赶路。」
四人刚要了酒食,门外响起两声马嘶,出现了一男一女。男方壮年,皮肤黝黑。悍气逼人;女正妙龄,杏眼桃腮,容貌美丽。男子向屋内扫了一眼,拱手朗声道:「东海黄不凡携妻子崔绿波有礼。」
说完扶着少妇进来坐下。
门外有些熙攘,众人多知这黄不凡雄踞东海一岛,武功自成一体,江湖称之为黄岛主和桃花夫人。黄岛主听得外面议论,暗自得意,目光如炬,向众人逐个打量,面色立凛,见丑的、俊的、瞎子,瘸子,道姑、乞丐一应俱全。
小蝶唤了一声酒保,她在安静中突然娇脆出声,众人都微微一惊。
酒保答应着到了小蝶前,见她用小手指伸进茶杯中晃了晃,吩咐道:「你替我把这碗送去那位仙姑。」
酒保眼见她浸了手,哪里肯送,陪笑道:「姑娘,小的不敢。」
小蝶笑道:「没你的事,你尽管当作不知道。」
酒保摇摇头:「恕小的难做,除非姑娘割了小的舌头,否则小的不敢装作不知道。」
小蝶闪眼盯着酒保,忽然展颜娇笑,神色尽显活俏,登时妩媚百生,但衬上她的通红毛发,却也有着说不出得妖艳诡异。
酒保低头不敢对视,「珰」一声,小蝶在桌上扔了一锭银子,娇道:「你不去送,就自己把这碗喝了,喝了以后这银子便归你。」
酒保大出意外,愕道:「姑娘莫拿小的开心。」
小蝶嗔道:「我才懒得拿你开心,但要喝得一滴不剩,这银子才归你。」
酒保睁大眼睛,转瞬喜出望外,欢喜端起,但刚喝一口就「扑-!」
地喷出来,自觉半张脸都疼麻了,眼瞅着黑黑舌头从嘴里肿大出来,心知着了道,骇得乱跳,却说不出话,扑通向小蝶跪下,双手托着垂出下巴的舌头,满眼惊恐。
小蝶掏出一个小瓶,笑道:「要治也不大难,只需把你舌头割破,药才入得进去,你愿不愿意?」
酒保疼得撕心裂肺,呜呜叫着只是点头。
小蝶拿出一把小刀将他黑舌头割去一截,倒药撒上,吃吃笑道:「你现在说我能不能把你舌头割了?」
酒保舌头消肿缩了回去,但已少了半截,满口鲜血,气苦之极。
小蝶接着娇滴滴道:「我刚才说了,你要喝得一滴不剩,银子才归你,现在你没喝完,这银子你还要不要?」
酒保无比惊恐,连连摇头。
黄岛主见了眼露不忿,用力哼了一声,而桃花夫人埋头耸动肩膀,显然是在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小蝶得意的将银子收起,吩咐道:「给我另倒碗来。」
酒保捂口跑回,过不多时,包了伤口,送上茶碗。小蝶叫住他,向碗中轻轻吹了口气,再吩咐送给那个仙姑。酒保这回再也不敢有一丝耽搁,小心地端去李梦如桌上,慌忙躲去了后堂。
黄岛主突然道声:「哼!欺负一个瞎子么。」
此语自有提醒之意。李梦如却神态自若,端起慢慢喝了一口,众人大出意外,怔怔见她神色不变放下碗,一股水线突然从她口中射出。
小蝶欠身躲过,水线落在地上,冒着白沫滋滋作响。
黄岛主惊讶立起,其他人也如解了难题一般,恍然心道,果然有毒!
小蝶随即挥掌击出无形的火焰刀,李梦如用六脉神剑把小蝶的内力慢慢压了回去,若论功力,强弱已分。李梦如好整以暇之际,小指微翘,冲出的指剑却是击向黄岛主。黄岛主闻剑气袭来,抽剑挡住,剑身急颤,几乎握个不住,原来李梦如最恨别人说她是瞎子。黄岛主脸色一变,悻悻坐下,巨惊不已,如此精妙功夫,闻所未闻,顿收了狂傲,再也不出声。
六脉神剑尽管威力奇大,但李梦如双眼不视物,小蝶又诡计多端,众人暗觉李梦如终要吃亏,小蝶却一直没有变换花样,凝神运气,似乎存心比试内力。
臭蜈蚣嘀咕道:「奇怪,小蝎子的内力怎长进这么多。」
虚竹听了知道,自是小蝶练了九阴真经的缘故,心里惊呼:「哎哟!九阴真经如此厉害,星宿老怪若练了,自己多半做不到林浩南的遗愿,而那老恶人也许就在附近。」
他头垂得更低了。
再过一会儿,小蝶手臂越颤越剧,而李梦如始终神闲气静,一寸一寸将剑气压至小蝶身前。臭蜈蚣担心道:「小蝎子恐要吃亏。」
癞蛤蟆不声不语,悄悄侧过身子,准备随时出手相助。
此际,小蝶身后的嬷嬷悄悄放下扇子,手掌抵在小蝶后心,小蝶的刀气突然嘶嘶激增。李梦如到底吃亏在眼盲,感到情形不妙,已来不及应对,被突然回袭而来的火焰刀击中,当即手捂胸口,口角溢出血丝。
小蝶接着再次立掌挥刀,李梦如受伤极重,听得掌风击面,避无可避,右手击出拂尘,攻敌必救,却不知敌人有两个。
嬷嬷拂袖接住李梦如的拂尘,但其中暗藏的三枚银针,却穿袖而过。小蝶右手提起,腕上金圈击飞了最前一枚,再扭身躲开另两枚,此时她左手的火焰刀已堪堪到了李梦如鼻前。
便在此时变故陡生,众人只觉眼中白影一晃,便听小蝶娇娇一呼,李梦如身旁已多了一位白衣宫装女子,鹤发娇颜,正是李秋水。那嬷嬷惊叫一声,将小蝶扶住。李秋水不仅接下了逼向李梦如的火焰刀,同时匪夷所思地使空中两枚银针变了方向,转刺入小蝶肩上。
嬷嬷突然大叫:「乔峰,你不是要找苏神医么,我家小姐知道他在哪里。」
众人皆为之一惊,乔峰呼地立起向那嬷嬷走去,刚才屋内搏斗,他一直埋头喝酒,桌上已叠了一大摞酒碗,经过黄岛主身旁时,黄岛主突提剑一喝,黄岛主初入中原不久,急于扬名立万,见小蝶一方不像善类,便耐不住趟这道浑水。
乔峰脚步未停,左手已捏住了黄岛主手腕,黄岛主剑柄离手,乔峰右手向下虚虚一抓,那剑未待落地,鬼使神差回到了乔峰手中,乔峰随即将剑柄递回黄岛主手中,此时他已从黄岛主身边跨出一大步,接着回旋一转,虚虚向李秋水击出左掌,不待掌风变老,探手抓起小蝶,口中叫道:「走!」
腾步跃出屋外,嬷嬷急踏几步紧随去了。
黄岛主楞在当地,喃喃道:「难道这就是失传已久的龙爪手?」
桃花夫人慌张唤声:「不凡!」
她未及出手相助,电光石火间,丈夫就已一败涂地。
桃花夫人扶着黄岛主坐下,那头的虚竹却忽地立起,他看见那个嬷嬷踏出门外那几步,竟然是凌波微步,心里登时大呼:阿朱!而此时乔峰和阿朱早不见了踪影。虚竹望着门外呼呼喘气,懊恼万分,心想:「自己易了容,怎忘了阿朱也会易容的!」
李秋水恨小蝶上次在庙中暗算,因此一出手便施了辣招,也已认出了坐着的癞蛤蟆和臭蜈蚣,见乔峰救走小蝶,并没有追赶,眼光一扫,冷笑道:「什么事让五毒教的老毒物全出来了!」
说着眼射精光盯住了站起的虚竹,却见一众同时起身护在此人身前,她心里一凛:「此人易了容,莫非便是黑蜘蛛。」
虚竹见状慌忙坐下,不敢与李秋水对视,癞蛤蟆和臭蜈蚣一言不发,慢慢坐回原位,只有双儿还守在虚竹身旁。
李秋水更加暗疑,掌抵在李梦如背心,一面助其疗伤,一面戒备身后。五毒教不仅善于易容和用毒,五个大魔头也都各负独门绝技,五毒之首黑蜘蛛名号黑寡妇,素来神秘之极,传闻凡见其貌之人,没一个能活在世上。李秋水与五毒教打过多次交道,几十年前曾联手重伤林浩南夫妇,却也一直未见到过这黑寡妇的庐山真面目。
癞蛤蟆和臭蜈蚣对视一眼。臭蜈蚣从袖中拿出一支黑黝黝的铁笛,突然凑到嘴边吹了一声,笛声短促尖利,刺得虚竹耳鼓一疼,过了一会儿,屋外远方隐约传来一声回音。
虚竹诧异想:「莫非他在招呼蛇娘子么?」
不料过了片刻,门外却传来男子爽朗的一声笑:「各位好汉,大理段正淳有礼!」
随着话音,门口又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气宇俊雅,女的风姿嫣然,正是段正淳和阮星竹。他们进屋站定,接着又跟进来另一个中年美妇,冷冷立在门口。
段正淳见李秋水和癞蛤蟆等怪模怪样,微微一惊。阮星竹向他轻道:「找女儿要紧。」
段正淳道:「是,是,请问各位尊驾,可曾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经过?」
他问了一声,没人理会,阮星竹接着再问一句,神色很是焦急。
桃花夫人对他们大有好感,见他们心切,用手一指,道:「刚刚有的,往那边去了。」
段正淳和阮星竹大喜过望,接着问道:「她身旁是否另有个年轻女子?」
桃花夫人道:「那倒没有,只见到一个叫乔峰的莽撞男子。」
段正淳皱皱眉,阮星竹却喜道:「乔峰多半知道咱女儿下落,淳哥,咱们去寻他们。」
随他们进来的美妇哼道:「你们女儿有了线索,我的女儿还没有下落。」
这美妇尖颌薄口,眉毛弯细,面相刻薄,却有一股极特别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引她说话。
桃花夫人问道:「你女儿叫什么?生的什么样?」
美妇没应声,段正淳瞧瞧桃花夫人,向那美妇柔声道:「红萝,把女儿名字告诉人家也无妨。」
然后向桃花夫人道:「我们女儿叫木婉清,生得……应该像她母亲一般美丽。」
旁人听了没什么,虚竹听了脑中却轰得一下:「木婉清,木婉清……原来他们在找木婉清。」
他每次见了木婉清都神魂颠倒,从没想过她父母是谁,他自己无父无母,便也不大理会别人有没有父母,但再怎么也想不到段正淳头上,仍存少许疑虑,却已从美妇脸上瞧出木婉清的影子来。
双儿想了想,记起了曾见过的木姑娘,惊讶地瞧了瞧虚竹。
段正淳发觉了双儿神色,疑惑问道:「这位姑娘,你认得她么?」
双儿点点头,慌忙又摇摇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段正淳和秦红萝都惊讶起来。
虚竹不得已接口道:「是的……我们见过……在孟家山庄。」
段正淳惊道:「孟家山庄?你说的是应天府城郊的孟家庄园么?」
虚竹支吾道:「一年前见过,此时多半不在那里了。」
段正淳哦了一声,向秦红萝笑道:「这孟家是我旧交,我陪你去找女儿。」
阮星竹在旁酸溜溜道:「是旧交?还是旧相好?谁信你这个风流情种。」
虚竹听到「风流情种」四字,一个念头猛然涌上来,脱口问道:「你认得山庄?那你认得小康这个人么?」
段正淳一愣,吃惊道:「哦,你也认得她?」
虚竹登时比他还要吃惊,急切道:「你十几年前认得她的,是不是?」
这时想起马夫人说过:「爷爷喜欢打就打……也不知奴家……前生欠了你们什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折磨得人撕心裂肺……都是你们姓段的……「不由惊疑之极,觉此事万难置信,段正淳的几个情妇,甘宝宝和阮星竹,还有眼前这个美妇,个个气质不俗,怎像马夫人淫荡不堪。
段正淳这时连连点头,惊奇道:「是她跟你说的么?」
虚竹呆住,耳边仿佛响起马夫人的柔腻:「都说他是个风流情种,我求他带我走,而他……完事后,一声不响就走了,我平生第一次那么快活……也平生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
段正淳见虚竹神色有异,吃惊追问:「你是她什么人?」
虚竹应道:「我曾在山庄里做过事。」
心里突然明白,那日偷听到马夫人与丐帮执法长老的对话,原来她真正想害的是段正淳,那日她头戴凤冠,声声唤着段郎,莫非她将自己当作了段正淳?回忆当时马夫人的言语神情,虚竹不觉摸了摸肩膀,越想越觉这个猜测不错,自己替段正淳掉了一块肉。
段正淳继续问道:「她现在好么?」
虚竹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二人相视俱各呆住。段正淳苦思当时,想不起那个小康的容貌,只清晰记得那只难得一见的白虎,而虚竹心里想着:「木婉清是他女儿,香菱……居然也是他女儿,她们遇上自己,是巧合还是天意?」
秦红萝瞧着他们二人发痴,怒道:「那个叫小康的,是个女子,是不是?」
阮星竹冷冷道:「这还用说,男人能让他如此花痴么?」
二女愤然而走。
段正淳忙追出去,阮星竹和秦红萝却在门前分成了两个方向,他犹豫着左右不是,叹息一声追赶阮星竹去了。
桃花夫人见段正淳如此狼狈,忍不住轻笑出声,向丈夫道:「咱们也走吧。」
二人起身刚要挪步,疾风骤起,房门突然咣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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