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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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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有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忠臣、孝子、清客、书生、达官、显贵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厅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吃生鸦片和火柴头的贞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窗子外面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上架一条藤萝满攀着磊块的石桥;桥对面一片大坟场,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没。入夜,招魂叫姓的就开始游曳了:前面一个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屋里来!“XXX屋里来!”声调悠长而又凄凉;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柿祆绿背心的老妇,撑着一把雨伞,低低地答应那个男子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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