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她骑马已经很自如, 只需一只手拉缰绳, 两手可以轮换缩进蓑衣里取暖。
两名护送者跟在两边。
他们很少讲话, 对她照顾得却很仔细。
一路上换过几拨护送者, 全是这样。
陈盼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没有他们, 她恐怕早完了。
大道上脚印多了, 已成一片泥泞, 但前后仍不见人影。
在岔路口, “单刀”勒住马。
“单刀”是陈盼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
因为他最显著的特征是腰间挂着一柄傣刀。
那想必是昔日的一件民间工艺品, 可昨天他拔出来吓退几个企图抢马的饥民时, 那刀光也很锋利哩。
“单刀”眯起眼睛观看每条路的前方, 又跳下马研究地面的脚印, 最后选定左边第二条小路, 用石头在路口摆出一个三角。
在一棵被饥民扒光了皮的老树干上, 陈盼又看见那种用古汉语、英语和计算机程序语句混写的告示。
一路上主要路口几乎都有这种告示。
告示给出离得最近的绿党接待站位置, 注明能看懂告示的人可以前往接受审查, 审查通过者便会被绿党生存基地接纳, 也就有了安渡核冬天的保证。
告示特地强调, 生存基地容量有限, 审查严格, 勿带看不懂告示的人前往接待站。
每次看到这种告示, 陈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当初的“美基地”转变成如此冷冰冰的生存基地, 除了一如既往地证实温饱之需求对理想的致命束缚, 也体现了欧阳中华充当上帝的欲望。
按照他做为上帝而制定的标准, 她本属于该被淘汰之列的啊。
当她被抬进黄河边那个接待站时, 她在半昏迷中听到同伴们反复担保她对三种语言都很精通。
接待站主任傲慢地回答, 看懂告示只是条件之一, 并不是全部条件, 生存基地不是医院, 也不是福利院或养老院, 病人、残疾者、儿童和五十五岁以上的人一律恕不收留, 剩下的也要根据专业水平再淘汰一次。
同伴的哀求对他就像耳旁风, 可他一听到陈盼名字却猛地跳起来。
她立刻成为最优先者, 直接被送往神农架。
这一路有如古代的驿站相互接力, 走一段便换人换牲口, 食品医药都有保证, 所以尽管旅途奔波, 她却日见好转, 没几天就能自己骑马了。
她后来得知各接待站都有她的名字和照片。
她一路处处被奉为贵宾。
不能说她对此一点不感到女人的荣耀,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若不是昏迷中被送上路, 她一定不会离开同伴, 宁可和所有人一样步行去那些没有特殊优待的基地。
翻过第二道山岗, “单刀”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竹管, 吹响一声尖利的哨音。
不久, 东边山头立起一棵小树。
他们策马奔向那个方向。
不能不叹服欧阳中华的天才, 在这样一个崩溃的世界上, 居然组织起覆盖面积这样大的一张网, 维持信息、人员和物资进行上千公里的有序流动。
这些暗号、传递信息的方式、又脏又瘦的马、傣刀、信鸽、蓑衣……完全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古代, 一切都这样原始, 却毕竟是死亡肌体中唯一一线生命的血脉。
这一点使陈盼困惑不已∶人类有力量制造出这样一张怪诞的天空, 可以颠倒大自然的顺序, 硬在炎夏时分塞进一个寒冬, 然而人类自己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人类聪明到极点, 又做着最大的蠢事——消耗无数财富和劳动制作出一堆要么一颗不用地浪费着, 要用就让世界毁灭的核武器。
正像诗里所说的∶“文明人走过地球表面, 身后留下蛮荒死亡。”回首人类千百年的进化, 只像在时间的沙漠上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大“0”。
她想起那个“天皇”, 弓背耸肩, 两只小眼精亮精亮, 像一头时刻准备捕猎的山豹, 却穿一身绣着蟒龙的黄戏袍, 戴一顶不伦不类的包公帽。
芦芽山三十万费尽力气组织起来的难民只见他一挥手, 就全数抛弃了逐级递选制拜倒在他的脚下, 把工作团带给他们的薯瓜设备等等一切全部贡奉给“天皇”。
对于天为什么变成了阴间的模样, “核冬天”的理论远不如“天皇”描绘的世界末日使他们容易理解。
工作团的知识分子们越懂科学越指不出一条出路, “天皇”却是用他们听了几千年的语言告诉他们, 虽是末日, 但“天皇”可以让他们来世托生好命, 不服从“天皇”者永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天皇”一定是先在哪洗劫了一个戏曲团的仓库, 前呼后拥的随从全穿着文武百官的戏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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