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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知县骑着他那匹年轻的白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亲信长随春生和快班班头刘朴的护卫下,驰出了县城北门。春生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骡,刘朴骑着一匹黑色的骤马,紧紧地跟随在知县白马的后边。三匹在马厩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辽阔的原野和初春的气息激动着,撒欢尥蹶子,嘴巴里发出呶呶的叫声。刘朴的骡马啃了知县白马的屁股,白马猛地往前窜去。崎岖的道路正在化冻,路面上漶出一层黑色的泥浆。马跑得不稳,知县将身体前躬着,双手紧紧地揪着散乱的马鬃。
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半个时辰后,越过了春水汹涌的马桑河,进入了东北乡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阳光很温柔,金黄色的光线照耀着遍野的枯草和草根处刚刚萌发的绒毛般的新绿。野兔和狐狸,不时地被马蹄惊起,连蹦带跳地蹿到一边去。
他们在行进中,看到了胶济铁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们。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高高的蓝天带给知县的明朗心情被长蛇般的铁路彻底地破坏了。不久前马桑镇惨案的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展开,他感到心中窝憋,呼吸不畅。知县用靴跟磕碰着白马的腹部,白马负痛狂奔,他的身体随着马的奔驰上蹿下跳,心中的郁闷似乎得到了稍许发泄。
太阳平西时,他们进入了平度县的地界,在一个名叫前丘的小村里,寻到了一个大户喂马打尖。房东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对知县毕敬毕恭,敬烟敬茶,还献上了一桌子酒饭。有红萝卜烧野兔,有大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坛泰米酿造的黄酒。
老秀才的奉承和发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县的满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荡,满腔的热血在沸腾。老秀才挽留知县在家留宿,知县执意要走。老秀才拉着知县的手,热泪盈眶说:
“钱大人,像您这样不辞劳苦,为民请命的好官,真乃凤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县激昂地说:
“老乡绅,下官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之托,敢不鞠躬尽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县跨上骏马,与送到村头的老秀才拱手告别,然后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白马一声长鸣,跃起前腿,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知县没有回头,但有良多经典的送别诗句涌上他的心头。夕阳,晚霞,荒原,古道,枯树,寒鸦……既悲且壮,他的心中充溢着豪迈的感情。
他们驰出村子,进入了比高密东北乡更为荒凉也更为辽。阔的原野。这里地势低洼,人烟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隐约着一条灰蛇般弯曲的小路。马在小路上昂头奔跑,骑者的双腿与路边枯草摩擦着,发出不间断的嚓啦声。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银光闪闪。紫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华的星斗。知县仰观天象,见北斗灼灼,银河灿灿,流星如电,划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冻逼人。马越跑越慢,由疾驰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漫步。知县加鞭马臀,马懊恼地昂起头,往前急走几步后又恢复了疲惫懒散的状态。知县心中的激情,渐渐地消退,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地降低。没有风,潮湿的霜气,如锋利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肌肤。
知县将马鞭插在鞍桥上,双手缩在马蹄袖里,马缰绳搭在臂弯里,身体猬缩成一团,进入了任马由缰的状态。在辽阔原野的深处,马的喘息声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声大得惊人。从遥远的村庄那里,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测。知县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苦的感情。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记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礼物。他记得岳父赠送背心时,神情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是皇太后赏给岳父的岳父曾国藩大帅的。虽然因年代久远,受潮生虫,狐毛脱落,几成光板,但穿在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别样的温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县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了少时的贫寒和苦读的艰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与曾家外孙女联姻时同年们的祝贺,其中也包括与自己联袂高中的刘光第裴村兄的祝贺。刘裴村书法刚劲,字如其人,诗词文章俱佳。刘撰写了一副对联贺他新婚:珠联壁合,才子佳人。那时,似乎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穷得叮当响,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门生,活动了外放,而后又辗转数年,才得了高密知县这个还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后,知县原本想大展身手,于出成绩,一点点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这种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升官,更不可能晋爵,能无过而任职期满,就是交了好运。嗨,王朝已近末日,黄钟毁弃,瓦釜雷呜,只能随波逐流,独善其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