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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没有。”春生道。
“我的背囊里有。”刘朴道。
知县松了一口气,说:
“刘朴,你是个细心人!点火吧,余已经冻僵了。”
刘朴从背囊里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软弱多角的火星子从火石和火镰的摩擦处飞出来。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窸窣有声。每打一下火,刘朴就吹一次火绒。在他的吹嘘之下,火绒渐渐地发了红。他憋足了一口长气,均匀绵密地吹,越吹越亮,终于,噗地一声,燃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知县的心情愉快极了。他盯着那火苗,暂时忘记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烦恼。刘朴把火种触到干草上,干草很不情愿地燃烧,火苗微弱,一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刘朴把枯草举起来,转着圈子,慢慢的摇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团。
刘朴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干草下边,白烟从草堆中升腾起来,一股苦苦的香气扩散,令知县心中充满了感动。白烟越来越浓,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终于轰然一声,金黄的火苗子窜了出来。白烟随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轰轰地响着,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喷着响鼻,摇晃着尾巴,凑拢到火堆前。它们狭长的脸上,似乎绽开了笑容。它们的眼睛,水晶石一样明亮。它们的头,仿佛变大了许多,显得很不真实。知县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个草窝子里,宛若一只正在抱窝的黑母鸡。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捡了回来。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帽顶上那个象征着品级的水晶顶子歪到一边,那两根同样象征着品级的野鸡翎子断了一根。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转念一想,如果刚才被马拖死,还有什么吉利不吉利!
他把帽子戴在头上,不是为了尊严,而是为了御寒。炽热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热了,后背却冰凉似铁。冻僵了的皮肤突遇高温,又痛又痒。他将身体往后移动了一下,火势依然逼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烘烤后背,但刚把后背烤热,前胸又凉了。于是他又赶紧地转过身烤前胸。就这样转来转去地烤着,他的身体恢复了灵活。
脚脖子还是很痛,但显然没受重伤。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来。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干草,嚼铁的哗啦声显得格外地清脆。白马的尾巴摇动着,宛如一大把散开了的银丝线。火堆中间的火苗子,渐渐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也渐渐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里扩散,如同水往低处流动。火渐烧渐远,速度很快,而且自从有了火之后,风也从平地里生了出来。火光中有毛茸茸的东西不时地跳跃起来,看样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还有一些鸟儿尖叫着蹿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许是云雀,也许是斑鸠。他们面前的火堆熄灭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但四周的野火已经燎原,场面十分壮观。知县的心中十分兴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高兴地说:
“这样的景象,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次啊,春生,刘朴,咱们不虚此行啊!”
他们跨上牲口,朝着莱州府的方向继续前行。野火已经烧出去很远,看上去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涌;清冷的夜气里,弥漫着火的芬芳气息。
第十二章 夹缝(三)
莫言
凌晨,知县一行抵达了莱州府城外。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不见守门士兵的踪影。农家的公鸡高声啼叫着,树木草梗上遍披着白霜。知县看到春生和刘朴的眉毛上也结着白霜,脸上一层黑糊糊的灰尘,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他希望在晋见知府大人时还保持着满头霜雪、风尘仆仆的样子,给上司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他记得府城大门外是有一座石桥而没有吊桥的,但现在石桥已经拆除,换上了用松木大
板制作的吊桥,大概是为了防止风起云涌的义和团前来攻打城池而采取的应急措施吧?知县心中不以为然,他向来不相信农民会造反,除非他们第二天就要饿死。
红日初升的时候,城门敞开,吊桥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来。他们向守门士卒通报后,骑着骡马进了城池。骡马的蹄铁击打着白石的街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街上很清净,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台上打水。井口喷吐着白气,井栏上结满霜花。红红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有些痒,有些痛。他们听到,水桶的铁鼻子和扁担的铁钩子摩擦时发出了很是悦耳的声响。挑水的人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