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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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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还留存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外婆穿着浅灰色立领偏襟棉布褂子,一手举起蒲扇放在额前略挡太阳,那双裹了又放开的脚咚咚咚走在乡村土路上,带着我们去走人家。每到一户人家,我们就饮上一杯豆子芝麻茶,豆子芝麻炒过后喷香,茶里还会加一点点盐。hYiqeeye情感网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我三十多岁,已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外婆已八十八岁高龄,她依然清瘦文雅、头脑清晰,但活力明显减退,话变得很少,安安静静的。hYiqeeye情感网

  庵子里就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并排三间平房,门前有个大晒坪,右侧是个小橘园,左侧挺立着一株高大的香樟树。hYiqeeye情感网

  一行人离去时,外婆送我们到晒坪。那是五月,门口两棵树正繁花满枝,花朵粉白,花瓣繁复。hYiqeeye情感网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花?”hYiqeeye情感网

  “这是芙蓉。”一直安安静静的外婆显然很高兴回答我这个问题,她牵过我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崖,语气中满满的遗憾,“如果你们早来半个月就好了,四月那崖上都是杜鹃花,好看得很。”hYiqeeye情感网

  八十八岁,依然为我没看到山崖上的杜鹃感到惋惜。hYiqeeye情感网

  “外公那个斯文劲啊、那个爱干净啊,我们出门,他都要拿把衣刷子追出来,从上到下把你刷个遍……”这是妈妈反复跟我们讲的细节。每当她讲起外公,我就觉得她变了——从一个操劳的、疲倦的妈妈变成了一个满怀崇拜与依恋的小女孩。hYiqeeye情感网

  关于从未谋面的外公,我知道他爱干净,性情柔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一生没有做过恶事,写一手好字,不擅农事,是个书呆子,心地尤其良善……我没能见到他,因为他一九六〇年就死于饥饿,去世前后全身肿得亮晶晶的,肚子大得裤子都系不上,用书里的话说就是,像个“阔佬”。hYiqeeye情感网

  然而,关于外公的印象毕竟是轻浅的,隔着死亡这一距离,我们安全地听着他的故事,多少像对待一个局外人。hYiqeeye情感网

  后来,年近古稀的妈妈开始动笔写她的自传体小说。阅读小说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拉进一个家庭残缺不全的历史中,那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家在时代大浪中载沉载浮、挣扎求生的过程。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家是靠一位裹过脚的母亲和她不幸而早慧的女儿撑持起来的。hYiqeeye情感网

  贫穷、饥饿、歧视、无望每天都在侵蚀着这个家庭,乡村在此时显现出残忍与恶意。之骅意识到这种生活的绝望,选择逃离乡村。依靠动物觅食般的本能,她来到一个偏远的小城,求学、落户、嫁人,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但生活的基调并未改变,她穷尽半生所追求的,依然仅仅是能够活下去。hYiqeeye情感网

  外婆去世时,我去湖南参加了葬礼,陪伴妈妈把外婆生前喜爱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入棺木。在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年份和地点——外婆记下的最简略的生平,最后两行是:hYiqeeye情感网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hYiqeeye情感网

  终落得如此下场hYiqeeye情感网

  她用这两句来形容自己的一生。我想起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里,艾迪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漫长日子做准备。”hYiqeeye情感网

  我见过非洲大草原上的牛羚横渡马拉河的情景。对牛羚来说,它们的命运就是渡过马拉河,河水会让它们一再跌倒,只要意志力稍微退却,可能连求生的意念都会放弃。hYiqeeye情感网

  外婆、妈妈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当之骅——我的妈妈——在晚年拿起笔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赎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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