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出嫁那天,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送亲的和迎亲的分乘八顶蓝色大轿,这叫双娶双送。新娘子坐一顶花轿,吹鼓手在一旁奏乐,这种出嫁场面当时在洛阳算得上高规格了。结婚典礼在河洛饭店举行。主婚人是国民政府参军处的参军。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送了贺喜对联。
秋园躲在红绸布后面,对外面的热闹心不在焉,只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便偷偷地掀起盖头来。新郎一副文官打扮:头戴礼帽,脚蹬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国字脸白白净净,面相诚笃忠厚。此时此刻,秋园才算放了心。
仁受在洛阳安家的承诺却没有兑现。一九三二年底,国民政府回都南京,秋园也跟着仁受到了南京。
秋园一心想读书。那时正值阴历十月,没什么学校可考,她就参加了妇女职业补习班,学习缝纫、刺绣、编织。周围同学多半是结了婚的妇人,其中最大的有三十岁,秋园年龄最小。
仁受在南京大沙帽巷租了两间住房。他的薪水并不高,每月九十块银元,碰上国难当头,薪水九折,每月实际还领不到九十块。两个人生活很是节俭,每天早上一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再加一壶开水。饭后就各干各的,仁受上班,秋园去妇女补习班。晚上,仁受教秋园写字、读书、念诗,待她就像个小妹妹。逢仁受休息,两人常去夫子庙玩耍,秋园总会买上一盆小花带回家养。不久,租屋过道里就高高低低摆了一溜儿花,不名贵,倒也煞是好看。
仁受是湖南乡下人,幼时母亲即过世,父亲做点小本生意——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巷,卖些坛坛罐罐之类的窑货养家糊口。由于四十岁才得仁受这一子,父亲下决心要送儿子读书。
仁受很快显出聪慧资质,吟诗作对都有模有样,还写得一手好字。教书先生叫李经舆,是地方上有名的文人,颇喜欢仁受。李先生有很多学生在外当官,待仁受长成少年,李先生便让一个在国民政府做官的门生将他带了出去,以免乡下地方埋没人才。
十六岁的仁受便离开了家,独自在外闯荡,当了上校参谋,如今又给自己娶了亲。
在南京安家后,仁受就惦记着要把老父接来一起生活。不久,由堂弟杨均良护送,八十四岁的仁受父亲来到了南京。老人家已双目失明,仁受请了个保姆专门侍奉他。尽管仁受百般孝敬,父亲还是想回老家。老人家天天哭,怕自己死在城里,说要死在乡下、要睡棺材、要埋在山上。仁受万般无奈,只得又写信请堂弟来把父亲接回老家,并让父亲寄住在堂弟家里,每月给堂弟三块大洋作为生活费。算了算,老人家在南京只住了八个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攻陷南京。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日军占领南京前,不时派军用飞机到城市上空侦察。虽然飞机飞得很低,但日军既没遭到防空炮火阻击,也没遭到军用飞机拦截,有时连防空警报都没响。更可笑的是,一些南京市民竟然在街上摆了桌子,拿根长竹竿去戳飞机。
数月之后,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六
一九三七年深秋,一艘轮船停泊在汉口码头上等待靠岸。浓雾笼罩着宽阔的江面,看不到江水和天空,也看不到不远处的其他船只,天地之间只剩浓白的雾。远方,一小片浓雾深处闪烁着淡白的光亮,那是太阳在照耀,可灼热锐利的阳光亦穿不透浓雾。间或有汽笛鸣响,那声音孤单、凄清,如盲人般在雾中胡乱摸索、碰撞。
仁受、秋园和他们五岁的儿子子恒正在这条船上,船将开往重庆。自十月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将其作为战时陪都起,国民政府大小官员便陆续撤往重庆,仁受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