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冰雹象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的、鸡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免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嗒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草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突兀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苦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我爱你,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象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乳房……天空多壮丽。自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锵锵锵,嗒嗒嘡嘡,冰雹持续不断地掉下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象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气,胡须和眉毛上冻结着美丽的霜花;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肉体,发泄着对人类、对食草家族的愤怒。它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断。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涸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象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的小树伤口上涌现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么?你吃什么咯崩咯崩响?女孩问着躺在被窝里的外婆。外婆瓮声瓮气地回答:吃的是冰冻胡萝卜)笨拙地抓着“卡依新fi型135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嗒”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我的头脑肿胀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只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四老爷张着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象对四老爷充满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喷出的气流彩色纷坛,宛若童话中的情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象凝固的胶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象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么不回来?小女孩问。你娘看斑马去啦。长颈鹿看不看?不看,斑马也是马吗?斑马不是马。那是什么?是妖精。红眼绿指甲,黑天就出来,见了男孩吃男孩,见了女孩吃女孩。它怎么不吃俺娘呢?你娘嫁给斑马啦。骑着斑马到非洲去啦。冰雹把一群群斑马打得遍体鳞伤,它们围在一起喘息着。这时它们听到了狮子的喘息声。放录音!快放录音!斑马在狮虎的吼叫声中颤栗不止。狮子在斑马的鸣叫声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高大的绿栅栏外,她吃吃地笑起来。这栋高楼里的人夜夜都要做恶梦。楼长,我们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干你们屁事?!斑马!斑马!斑马……非洲在什么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萝卜来。小女孩静静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冲上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泽,人类放射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象一个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鼓捣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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