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亲不亲,一家人,固然在飞行前我主张锔锅匠把四老爷和九老爷通通枪毙,但现在,九老爷象只被吓破了苦胆的老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旁时,我的心里涌起一层怜悯弱者的涟漪——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认识到,九老爷在弱者面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癫皮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性的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动物——但我还是对几十年前我那一瞬间萌生的怜悯采取了充分宽容的态度。世界如此庞大,应该允许各类动物存在。何况九老爷毕竟是条狼狗,比纯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复杂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们看到,锔锅匠脸上涂满鲜血,偏西的太阳又给他脸上涂上了一层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壮色彩。他是自杀的。
他举起双枪,两只枪口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静默片刻,两声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他保持着这姿势,站了约有两秒钟后,便象一堵墙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讳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一种骑士般的疯癫气质。追忆吃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帐簿子,是我的疯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法子?
蝗虫迁移到河北,八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升起,漂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毛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体被村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荫影下。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看着一群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混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鸡般地对望着,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村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千纳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银蛇和火树,画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雷响起时,人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汇成一个声音,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摇着,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色的海底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象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点降过后,乌云变色——由魆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米,天和地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停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们汗水淋漓的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鸡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群鸟惊飞,飞至七八米高处就象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凤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象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方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坟头,星星般分布在沼泽里和田野里。
天地挤在一起,银光闪烁,鼓角齐鸣,万马奔腾,冰雹把天地连系在一起。
冰雹,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灵终于微笑了!她张开温柔的嘴巴,龇着凌乱的牙齿,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抚摸着人类的头,她亲吻着牲畜的脸,她揉搓着树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肉体压到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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