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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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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有一天下午全队的人都去深翻土地--那天下午刮着很大的西北风,尘土飞扬,七个男知青里有四个戴着风镜,"宋鬼子"是其中之一。"宋鬼子"喜欢往头发上抹发蜡,发蜡喜欢沾土,所以他的头很快就成了黄色的了。他戴着风镜,顶着满头黄土,活像个刚刚跳伞逃生的美国飞行员。大家不敢看他,一看就想笑。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笑得最厉害。队长愤怒地训斥她们:"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是不是?"农村传说,喝了母狗尿就会狂笑不止。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当我们迷恋"茶壶盖子"时,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正迷恋着"宋鬼子"。"宋鬼子"两颗门牙之间有一条缝儿,按说这是个缺陷,但我姐姐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条牙缝。问她为什么喜欢上条牙缝,她说别的地方都被人喜欢了多少遍了,只有这条牙缝还没被人喜欢过,所以她喜欢。她还喜欢他猛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牙关咬紧,让一缕细烟从那道牙缝里呲儿呲儿地钻出来。嗨,世界上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茶壶盖子"围着一条大围巾,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大眼睛。她的眼睫毛真长啊,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活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那天下午,我非常幸运地紧靠着她翻地--每人翻一米宽--为了讨她的好--也不完全是为讨好她,我是担心累着她--我翻了足有一米半宽,只给她闪下窄窄一条。她连看都不看我,好像没发现我的行动。队长过来检查翻地的质量,用一根木相比插插翻过的地,说:"小唐,深度不够!"她却说:"这不是我翻的。"因为口罩捂着嘴,她的声音瓮声瓮气。队长赐我一脚,"二皮,你想干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我,其中也有司令的目光。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情。
 
  记得有一个上午,全队的人都去南大洼割麦子。队长打头,每人两垄,梯次展开。我十分幸运地挨在了她的下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卡其布军便装,钮扣一直扣到了脖子。她穿上男式服装真是飒爽英姿,我看她一眼鼻子就酸溜溜地想哭,当然是激动的,当然不是难过的。她的那股好味儿与成熟的麦子气味混合在一起,与野花野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与天上云雀的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真是感人至深。在开始割麦前,我遭受了一个沉重打击:司令把她的镰刀抢过去,非常认真地帮她磨了。我相信这是司令一生中磨得最锋利的一把镰刀。他用两个脚后跟压住镰刀把儿,用左手的拇指逼住镰尖,中指挺住镰背;用右手捏着一块青青的、细腻如油脂的磨刀石,嘴里满含着一口水,唇间叼着一根麦管,让一股细水沿着麦管均匀地淋在镰刀刃上,同时他手中的磨刀石噌噌地运动着,磨一会这面,就把磨刀石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挺住镰背,继续磨下去。他磨镰的技术太出色了,连队长都赞不绝口。队长说:"司令,不用你割了,专门磨镰吧!"他把镰刀磨好了,问她:"你能给我一根头发吗?"她吃惊似地瞪着眼问:"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没有继续追问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我的心紧紧地撮了起来,好像不是拔了她一根头发,而是拔了我一根神经--递给他,那根头发在上午的阳光里焕发出蓝蓝的光芒,就像乌鸦的翅膀在阳光下发出的光芒一样。司令将镶刀的刃子对着自己的面,将她的头发轻轻地放在刀刃上,然后猛地一吹,头发就断成了两截!好家伙,吹毛寸断,这哪里是镰刀,分明是宝刀。
 
  "谢谢你,"她说,"司令!"
 
  你们能体会到当时我心中的滋味吗?不,你们不可能体会得到,你们没有看到她说话时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里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军便服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中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那两只被太阳晒得粉红的耳朵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心中的滋味?
 
  开始割麦了。割麦子是农村最沉重的活儿,麦芒刺人,尘土呛鼻,腰酸背痛,别说是从没干过农活的知青,就是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提起割麦子也发憷,但割麦子也是农村中最愉快的劳动,收获总是让人们感到快乐。更重要的是割麦子时全队里的人都不回家吃饭,饭由保管员到各家收集,送到地头上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各家都不惜血本做出了最好的饭食,生产队里还免费供应大米稀饭,大米稀饭,不是一般的稀饭。我们生产队比较腐败,每年都拿出半亩地种旱稻,为的就是这几顿大米稀饭。大米稀饭,大米稀饭里还加了一把红糖,有一次保管员喝得醉醺醺的,把"六六六"当成了红糖,我们都喝出了异味,但没有人不喝。不要钱的大米稀饭,有点异味就有点异味吧!连"宋鬼子"和"茶壶盖子"都喝了加了一把"六六六"的大米稀饭。割麦子还是一种劳动竞赛,真正的你追我赶。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蹲着割,将割下的麦子放在大腿窝里夹着,夹够了个子,打个腰儿放下,下家的将自己腿窝里的麦子放进去,然后捆起来。小青年和妇女腰好,都锅着腰割,割下的麦子放在两腿之间夹着,从后边看好像长了一条金色的大尾巴。她在我的前面弯着腰割着,麦子在她的大腿之间夹着,好像一条金色的大尾巴。我穷追不舍地跟着她。起初她仗着镰刀锋利还能对付,但她的镰刀很快就不锋利了;再加上她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长劲儿,一会儿就不行了。她站直了腰,用拳头捶打着腰,一脸让我心疼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没有什么好说的,忠不忠看行动,我往左一跨步,把她那两垄麦子包割了。我一柄大镰四面挥,精神变物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温度不能把石头变成小鸡但是温度能把鸡蛋变成小鸡;爱情不能使木头产生力量但爱情却使我产生了力量。有经验的生产队长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干劲不足,加上妇女"。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小伙子拉车每上午能运十车粪,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大闺女拉车每上午能运十五车粪,劳动生产率提高百分之五十。我没上几天学脑袋里却积累了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一部分唯物辩证法,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吗?是我头脑里固有的吗?否!这些东西是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的,这些东西只能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与知识青年朝夕相处是三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和她们嘴里不断地漏出来的东西被我的海绵脑袋全部吸收并进行了化学处理,变成了我的知识,指导着我的行动。那天我割疯了,为了她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为了她我下定决心我不怕牺牲,我宁愿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为了你"茶壶盖子"我什么都乱抛。从知识青年那里偷来的革命时期的话语与不革命时期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车轮一样地旋转着,我感到我根本不是在割麦而是在大海里游泳,一举手就激起一串浪花;我感到我不是在游泳而是在腾空,一挥臂就割下一片朝霞。我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风箱"的叫声,美妙无比,好像地瓜干子老烧酒......爱情如酒令人沉醉,队长的大脚就是醒酒汤。队长一脚就把我踢了个狗抢屎,他骂道:"混蛋二皮,你这是割麦吗?否!你是在破坏!"我割过的地方,麦茬儿留得高,糟蹋了生产队的草;麦子落得多,浪费了生产队的粮;我帮"茶壶盖子"割麦,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队长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才多大个人儿,就有这么多资产阶级坏思想!"更让我伤心的不是队长的话而是"茶壶盖子"的话,她说:"他非要替我割,我也没办法!"你们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否!绝对不是人话,她的一句话就像一大块冷冰冰的黑石头,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我一头栽到地上,脸贴着像亲娘一样的黑土大地,听到一个声音在高高的空中说:"死了吧死了吧,你这样的可怜虫还活着干什么?!"我恨不得用镰刀把自己的头割下来,让我的满腔热血喷上云霄,化做一道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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