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怎么样 ”
陆浩然在屏幕中凝视着他。
只要他口中吐出一个字,他的人生就会飞向两个极端。
或是在这片被破碎的黄土地上埋葬掉寂寞的雄心和英豪,或是一步迈进轰响的历史,被那车轮带向一日千里的前方或碾做粉尘。
“好。”他的回答听不出任何犹豫。
“马上来吧。”屏幕一闪,缩成一个亮点。
陆浩然消失了。
石戈抬起头。
他的精神还无法回到眼前。
“副总理,我们马上起飞。”周驰向他说。
“我告一下别。”
“不行,这里要有战事。”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火枪的轰响。
几粒铁砂擦在飞机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桂枝家门口那些工人立刻卧倒。
四面传来喊杀的声音。
“我得下去。”石戈伸手拉舱门。
周驰伸出一只手顶在舱门上。
石戈用全身力气也摇不动半分。
“总书记命令我负责你的安全。”
飞机已经飞起来了,摇摆着升高。
吹起的灰尘纷纷扬扬。
石戈看见伏在粮袋上的桂枝突然站起仰望飞机。
四面,无数举着锄头铁叉的农民包围了工人车队。
锁柱挥着手枪指挥一排持枪的保乡团射击。
桂枝变小了,但她绝望的表情在石戈眼里比什么都清楚。
她向上伸出双手。
飞机轰鸣使她的呼喊像是无声。
披在身上的衣服脱落了。
一个工人想拉她卧倒,可她竟跟着飞机跑起来。
石戈大吼一声。
她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公路上。
她挣扎着翻过身,已如模糊白点的脸向着飞机飞走的方向。
她的胸脯上扩散出一片殷红。
虽然人的视力已不可及,石戈却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又圆又深的弹孔,在那两个乳房之间,汩汩冒出滚烫的血,染红了无边的大地和天空。
April 14 1998
Ⅳ福州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黄士可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种新的形像,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势力关系网中的牵线人,而成了一个政治核心,一个旗手。
那个年轻的北佬被打得满脸开花,竟能奇迹般地冲出重围,跳过人行道栏杆,奔跑的速度惊人,撞倒好几个拦截者。
满街的人都想抓住他,连妇女和儿童都激动得大喊大叫。
四面一片闽南方言的吼声和咒骂。
无数双脚跺得街道隆隆颤抖。
年轻北佬在黄士可的车旁被一根粗重钢管打倒。
隔着密闭的车窗玻璃,黄士可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北佬像一团烂布在惯性中翻滚,离车轮只有半米,竟然又晃悠悠地半跪半站挺起身。
司机手急眼快,在北佬扑到车门之前按下电磁锁的开关。
四个车门全被死锁。
北佬血淋淋的脸贴上后门玻璃,跟黄士可的脸只距一尺,虽然只有一瞬,但那张被血糊住了眼睛又在玻璃上压变形的面孔让黄士可差点犯心脏病。
北佬被追上来的人群踩在脚下。
司机拼命按着喇叭把汽车开出旋涡中心。
黄士可没有回头。
侧面玻璃上那片稠粘的血浆使外面的人影模糊。
总书记被刺身亡一个多月来,南方几省普遍发生排斥北方人的风潮。
这原是个积怨已久的问题。
南北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准的不平衡已使累计四千多万北方人流入南方,给就业﹑市政﹑治安﹑供应﹑交通各方面造成日益严重的危机。
近来几百万黄河灾民的涌入又进一步加剧了原有矛盾。
灾民白天伸手讨,晚上抢和偷。
不过使“排北”风潮蔓延升级的直接原因还不在这,而是北京发生的让南方绝望的大转弯。
及时认识到“排北”是对北京表达愤怒的人不多,表面看只是南方人对侵犯了自己生活的流民采取的反击,没有政治色彩,跟北京那些搞翻案要民主的运动也不沾边,所以尚未引起重视和镇压。
但是黄士可却看得很清楚,北京每颁发一个向左转的法令,排北的浪潮就升高一格。
昨天刚公布冻结三百万元以上私人存款和所有外汇存款,人们就发疯一般涌上街头,放火烧北方驻南方的机构,砸北方的汽车,不问青红皂白,见着说北方话的人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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