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斗蓬扑喇一下顿时无影无踪。
他的身体在夜空中弹起来。
右腿轰地一下, 骨骼血管肌肉变成一团浆糊。
剧痛使他从半昏迷中清醒。
一座黑黝黝的山头离他远去。
刚才那一割救了他的命, 否则撞上山头的就不是右腿而正正好好是他全身。
“操你妈呀, 李良! 我瞎了眼了! ”李克明狂叫。
声音竟如此巨大, 震得地面树林都在簌簌发抖。
刚才那下撞击正好碰开了李克明身上的扩音器开关, 他的吼叫被飞机底部的高音喇叭变成炸雷。
耳机里传来一片混乱惊慌的日本话, 还有在黑暗中移动身体和到处摸索的声音。
喇叭声会立刻让俄国人发现。
“李良, 你给我说中国话! 你这个狗娘养的汉奸, 你怎么把你卖给了日本人! ” 又一座黑黝黝的山头迎面扑来。
他挥起短刀砍头顶吊索。
然而吊索中间是坚韧的钢丝, 短刀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山头就已经黑森森地撞上来。
如果腰腿没固定在那些支架上, 他可以抓住吊索往上爬, 也可以用脚蹬在前面保护自己, 可现在全身像一块呆笨的铁疙瘩, 只剩双手撑向前。
右手中的短刀在石头上撞出一片火星。
左手能感觉出粉碎, 每根手指都碎成无数段。
崩起的骨渣和细石子敲在铁面上, 发出叮铛响声, 在头顶扩音器里, 化做满天钟鸣。
他的身体被飞机生拉硬拽拖过山头。
“李良, 老子不宰了你不是人! ” 李良终于挺不住了, 耳机里传出他的哭声。
“大哥, 饶了我吧, 是日本人干的。
他们怕中国人有自己的头儿, 怕你成为他们的对手。
他们只要中国人当奴隶。
大哥, 他们的狠心我全明白, 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的日子。
日本人答应把我全家迁到日本去……大哥, 我挺不住了, 饶了我吧……”耳机里传来一声枪响。
“……大哥……”李良叫了最后一声。
“我操你们全日本的妈! ”李克明野兽一般凄厉地嘶喊, 扩音器传出的声音久久在天际回荡。
又一座山头扑来。
这回直升机尽量降低高度, 要把他撞到山头之下, 使他无法再次躲过。
看起来已经没有活路, 他只能下意识地再用短刀去割头顶吊索。
这次刀刃却没有发出绝望的尖叫。
刚刚在岩石上的撞击把刀刃磕出了许多缺口, 成了锋利的锯齿, 每割一下都感到吊索中心的钢丝在断裂。
耳机里日本驾驶员发出惊叫。
他看见一片俄国歼击机的黑影钻出乌云。
迎面大山吼叫着撞来了, 在马上就要接触的一刻吊索断了, 他失重一般滑翔, 直至跌进一片软绵绵的黑暗。
他本以为那是永远的黑暗了, 没想到又能看见光。
黎明的露水从铁面上滚进眼窝, 泡软了糊死眼睛的血痂。
他看见青色天空上一抹淡淡红霞, 像是百灵的嘴唇。
当他在月光下用山泉清洗百灵的尸体时, 那嘴唇也残留着一抹红色, 就像这青色天空上的红霞。
他亲吻那唇, 和那尸体交欢, 然而那双眼睛永远严峻地闭着, 那唇再也不张开, 不管他怎么叫, 怎么求。
红霞逐渐扩大。
鸟叫在清晨的空气中颤抖。
妻子突然泪淋淋地抱着孩子从树影中升起, 却飘悠悠地不敢靠近。
他有些惭愧, 但还是把手伸向她。
妻子就是妻子, 是永远在一起的女人。
儿子被紧紧地包在白布里, 使人难以相信那里面是个生命。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 他想。
该回去了, 该做的都已做完, 现在回去正正好好。
他又清醒了一下, 记起了飞机、吊索、李良和日本人。
他在大脑深处笑了一下, 杀了我中国人就没头儿了吗 他想和“北京人”最后握握手, 如果可能的话, 拥抱一下, 但多半不会, 两个男子汉是不好意思做那种举动的。
不知怎么, 天全变红了。
几个俄国军人低头看他, 激动地说着奇怪的俄语。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客客气气挥了一下右手。
僵在手上的短刀在其中一张脸上划出翻卷的红花。
他感觉射进肚子的子弹沉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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