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去兵马俑。”他吩咐。
正在开车的秘书惊讶地看他一眼, 默默调转了车头。
兵马俑展馆与太白山方向相反, 来回至少多绕八十公里, 可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那些泥人土马却让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
也许是永别吧, 他默默对自己说。
他过去从未感到兵马俑如此震憾人心。
那千万个矗立的士兵倒下了, 仿佛刚打完全军覆没的战役。
以往只能站在参观区向下俯视。
现在展厅已被大火烧塌, 头顶天空乌云疾行。
他走下俑坑, 所有士兵都变得高大无比。
他们虽然碎了, 倒了, 互相倚在一起, 压在一起, 那气势却比他们站着更雄伟, 比整齐的军阵更有力。
风沙在一层层落下。
黄土高原埋葬了万年历史, 也会把这军队重新埋回地下。
还会有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一天吗 他看到一个蓬散着一头金发的白种人尸体, 被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压在身下。
尸体眼睛被枪弹打穿, 两手紧抱着一个将军俑头。
中国现在既无边防又无空防, 许多国际文物窃贼就像进他们自己家后院一样前来任意搜刮。
这个尸体无疑是不同团伙之间的枪战留下的。
他们能拿走的就拿, 拿不走的就打碎, 以使拿走的价值更高。
不同的团伙互相消灭。
尸体周围的兵俑全是弹痕累累。
沉降的风沙已埋到兵俑脚面。
中国啊, 你的历史是不是就如同这堆破碎的俑呢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国任何一条公路一样千疮百孔, 早已失去保养。
见不到一辆别的车。
坦克履带压出的横纹使车身高频振动。
渭河微少的水带着粘稠泥沙艰难流动, 好似随时会停滞, 发出疲惫不堪的喘息。
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现, 使行将就木的气氛更为浓烈。
往年这个季节, 田野里是无边的绿色, 现在只有星星点点野草。
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被踩在泥里。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寻, 把尚未灌浆的麦穗连泥带土塞进嘴里。
就连尸体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
粮食啊, 泥土里钻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无华的小小颗粒, 却是一个社会最根本的支点。
人们抛弃了矿山、工厂、学校、城市, 把那些曾有数不尽的辉煌繁华和荣耀的地方变成没有生命的死亡世界, 跑着, 爬着, 哭着扑到田野来, 连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深不可测的土地。
然而粮食呢 ! 农业部报告今年全国只有三分之一土地进行了播种。
欧阳中华对这个数字也怀疑。
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确统计的能力, 只能派一些小组进行概率调查。
所谓那些“播种面积”里包括了去年种的冬小麦, 可那大部分却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 根本打不下粮食。
开春后播种的也有许多没等发芽就被饥民从泥土下把种籽抠出来吃掉。
种粮不是一个能独立存在的事物。
必须有粮食垫底才能让人们维持对一个漫长生长周期的耐心和期待。
假如明天就饿死, 秋天打下来的粮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别人抢光, 谁还种 即使种了, 也不管它长出来的是生苗还是青穗, 一股脑先塞进嘴里再说。
所以所谓的播种三分之一, 最后的结果和一点没播种一样。
也就是说, 中国将一年没有收获。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 那么中国一年没有收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
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么还能继续播种呢 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于永远没收获。
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尸的野狗。
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 眼看着扬长而去。
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了一枪。
野狗应声倒地, 倾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 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 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 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
有遍野的人尸为食, 野狗、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 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
不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 洗几遍, 再晒到半干的程度, 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多。
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 任可让乌鸦啄几口, 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 连肉带毛吞进去, 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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