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然而在视觉消失后, 他用仅慢了半拍消散的听觉捕捉到最后一个声音。
那声音似是一声心满意足的赞叹。
——英语, 他做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判断。
Ⅺ西安——太白山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原计划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飞往太白山, 可是没等直升机降落, 欧阳中华就已看到油库变成了一个乌黑的大坑。
打开舱门, 一股让人恶心的余热扑面而来。
几百辆柴炭般的汽车框架堆挤在大坑周围。
没燃尽的轮胎飘起一缕缕白纱般柔软的烟。
油库主任是条精壮汉子。
他并无惊慌, 反倒在迎上来时笑出一口发黑的牙。
“你们来晚了。”叼在嘴里的空烟嘴上下晃动。
每个省会城市都有一座油库, 为持有公务证明的汽车或飞机加油。
欧阳中华知道昨天刚有一架“联援会”的加油飞机给西安送了三十吨汽油和八吨柴油。
通知他将在这加油的电报已提前发过来。
油库主任始终把烟嘴叼在嘴里, 使他的叙述好像是从晃动的枪口里发射出来。
同料想差不多, 又是从哄抢开始。
那些驾驶着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汽车的人们越聚越多, 突然某一时刻开始不约而同地行动, 从四面八方钻进油库, 用油桶、洗脸盆、饭锅……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车里灌油。
几百辆汽车堆在一起。
加满油的出不去, 后面的车往前挤。
人们互相冲撞。
汽油到处泼洒。
燃气充溢空间。
这种情况不着火才怪了。
金属碰出的火星、发动机燃烧的温度、排气管喷出的热能, 说不定哪个灌满油了的家伙还会洋洋得意地点起一根香烟, 于是三十八吨燃油就成了一颗大炸弹。
飞行员不同意继续飞往太白山。
燃油已经不多。
如果落在太白山飞不回来, 谁也不会往那送油料。
中国只剩省会一级的城市还留下点运转能力。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 被油库大火熏成黑色, 平添了一种狰狞之气。
天上没有一只鸟, 地上听不见一点声音。
油库主任帮他们找了一辆手推加油车, 从飞机油箱里抽出一些油。
街上有不少被丢弃的汽车, 飞机机械师东拼西凑, 装出一辆能走的。
加满油, 马达轰鸣在寂静的城市中分外震耳。
驶进市中心, 欧阳中华看见无数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奔跑, 像污浊的波浪翻滚。
街心隆起一个毛茸茸的鼠堆。
那所谓的“毛”是千百只细长的老鼠尾巴, 全朝向外面, 激动地伸张摇摆, 如同盘结在一起的曲蛇。
卫兵呕了一下, 开了一枪。
那些尾巴全调了个个儿, 变成一堆蠕动的鼠头, 闪着一片血红晶亮的小眼睛, 重重迭迭。
卫兵呻吟地诅咒, 举抢一片横扫。
老鼠倾刻散开。
下面是两具人的白骨, 互相抱在一起, 每人胸口都有对方刺进的尖刀。
那白骨只剩骨缝间一点红艳艳的残肉。
射击刚停, 又一批老鼠扑了上去, 拚命把头钻进里面咬啮那点肉, 千百条尖细尾巴又开始张扬。
汽车所过之处, 老鼠的细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车轮下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车后随之出现两条凸起的车辙, 全是老鼠, 躁动而兴奋地吞食同伴的尸体, 在车辙上迅速暴露出两条由细小鼠骨铺成的印迹。
欧阳中华惊异地体会到一种美感, 如由远至近的洪流在深处膨胀, 无声而有力地奔腾。
他来过西安无数次, 像对每一座中国城市一样, 每次都只有厌恶。
此刻他明白一个道理, 为什么西部寂静辽阔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动, 因为那已是死亡之地。
已经死了的使人感到永恒, 使人为悲壮、思考、孤独所笼罩。
而正在死的却让人厌恶, 如病床上肮脏的躯体、腐烂发臭的气味、呻吟和呕吐。
每当他看到车轮扬起的褐色尘土盖满枯萎植物, 疮疤般袒露的河床里只剩细如蚯蚓的水流, 西瓜皮避孕套纸的和铁的饮料罐小山般堆在街头, 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 他就想起马尔克斯笔下正在死亡的小镇。
那个美洲小镇已爬行着侵吞了整个中国。
北方是枯竭干瘪地死, 南方是潮湿发霉地死, 沿海吃着麻醉药打着强心针死, 现在真死了, 于是连最令人厌恶的城市都升华进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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