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他已经等待很多年了, 等待这个时刻。
那等待是多么的苦啊, 多么的寂寞、卑琐、无穷无尽, 等得只剩下一颗挤着苦汁的头颅在干干的稿纸上滚来滚去。
他已经开始绝望, 不知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还能像百足大虫那样死而不僵地维持多少年。
也许一生都等不到了, 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旧社会眼看着哗啦啦土崩瓦解。
任何力量一万年也打不倒的一切, 瞬间就将自行寿终正寝。
在旧世界废墟的荒原上, 迷人的绿色晨星高高升起化做太阳的时刻终于就在眼前了。
他承认他有野心, 无边的野心, 能装下整个世界。
他在“布道”中呼唤的空灵、淡泊和宁静从未在他自己心里驻留过。
他的心是一座火山, 喷腾着无穷的渴望、不可遏止的激情。
但他不认为这和他的哲学矛盾。
精神人的审美世界是分层次的。
多数层次安于空灵淡泊, 然而美的最高层次则必定是个英雄世界, 被崇高、悲壮、英勇和献身所填充。
他的野心不是能用权力和荣誉填充的世俗野心, 而是在鲜血里燃烧的天然需要, 召唤他把人类历史攥在手心。
他必须融汇在无边的巨大中才能流动。
大的, 最大的, 和宇宙一样大的, 那就是他的! 为此, 他放弃了一切权力、名望、金钱的道路, 他本是可以在任何一条路上都运星高照的。
可那达不到顶峰。
他只要最高的极点, 差一步也不行。
他选择了绿色, 因为他知道, 那是人类未来的旗柄。
他一生希求不多, 家庭、财富、地位、享乐, 正常人的一切统统可以不要, 他只要改变人类历史, 重新安排世界, 这便是他的全部愿望。
现在, 他需要武装, 还需要一个政党。
在这个关头, 那种各执已见、各行其是的松散联盟已不再适应。
要把意志统一起来, 建立起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 才能担负天下兴亡。
他把鲁时加和女书记请来就是为了促成建党。
绿色拯救组织要从一个无所作为的清谈馆变成坚强的战斗堡垒。
这有一定难度, 绿色哲学使绿色人士普遍对政党、权威、纪律这类概念有抵触。
然而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 旧有的原则将不得不让步。
强化他们对生存威胁的感受是一个有效的突破点, 刚才那血腥的一幕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鲁时加已经完全和他站到一起。
女书记虽然嘴上尖刻, 心里却总是愿意与他配合。
九寨沟和八大公山一表态, 山西的庞泉沟也会参加进来。
六个基地中能被他控制的就达到四个, 只剩陕西的太白山和贵州的梵净山。
那两个基地本是应当最先拿到的。
……最想不到的是陈盼反倒成了他的障碍。
那两个基地现在都实行所谓的“逐级递选制”, 虽然问题百出, 据说还过得挺有滋味。
但他确信一点, 民主是一种安定状态下让人们自我陶醉的奢侈品, 一旦进入历史关头, 绝不可能担负起力挽狂澜的责任。
当无法无天的暴力和兽行随崩溃而降临时, 他们会认识到只有他才能解救他们。
他还需要一片广阔的根据地, 有空间、资源, 有可以进攻的道路, 有可以退守的山谷, 有种粮的农民、制造装备的工厂、抵御暴民的城堡, 要能接纳和供养千万名精英分子, 为未来的重建储备人才。
有了这样一个根据地, 就有了凝聚未来中国的核心。
八大公山、九寨沟和神农架在地图上形成一个鼎立的三角形, 三角之中的三十万平方公里正是他设计中的根据地所在之处。
蓝图已经非常精细, 跟活着一样生长着未来。
而一切正在现实中开始。
这一切他都能得到, 很快, 就在眼前。
可是他心底却塌了一块, 一个无底的、什么伟业也无法填补的深渊。
他计划着, 安排着, 他需要政党, 需要军队, 需要根据地, 需要许许多多, 他从不对自己说, 他需要这个, 可那渴望和创痛却时时刻刻在暗中窃语, 他更需要的是她——陈盼。
他知道她因挪用公款罪被判五年徒刑。
他也知道她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
没人说得清她被关在哪个监狱。
每当夜深人静, 他总是梦见, 她跟石戈那个温和、疲倦、未老先衰的面容重迭在一起, 在一间大块石头砌成的牢房里, 化成灰色的水纹, 像泪一样渗进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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