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待”和“后世”却似乎最现实,尤其对中国。
谁有办法把精神贫乏物欲横流的芸芸众生在一代之间催化成精神人呢! 他对这种想法虽然蔑视,在另一个极端,却又热切盼望真能一蹴而就。
他知道跟老百姓谈哲学根本没门,唯一可以利用的也许只有他们古老的群体潜意识中的宗教渴望。
历史证明宗教在建立和改变人类心理结构方面有特殊力量,愚昧的物质人在宗教光晕下确有脱胎换骨为精神人的先例。
他试着把绿色生活原则和审美人生主题演化成宗教形式。
假如这种“绿教”能以大宗教那样的规模迅速扩展,改造芸芸众生是否可能 绿色原则大都是古老真理,在所有宗教中几乎都有体现。
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清心寡欲﹑知足而乐﹑分享﹑节俭﹑积德,睦邻和热爱自然等更是再绿不过。
宗教意识本身做为审美追求的最高层次之一,再没有比它更适合做为绿色未来与大众百姓之结合点的了。
开始他曾受到鼓舞。
在这种生死渺茫的环境里,灾民的宗教情绪一点就燃。
然而当他反复说明“绿教”没有神,没有来世,没有升天,不需要仪式﹑和尚道士,也不需要磕头烧香的时候,就怎么也深入不下去。
灾民以畏葸献媚的方式与他僵持,终于突破他做为“立教者”的权威,弄出了这个偶像。
虽然也用草皮树叶贴成绿色,虽然他们把它叫成“美”,可在狂热的膜拜中,叫的却是从“玉皇大帝”到“关公爷爷”,还有人叫出的竟是“毛主席”。
这偶像是最后一块砝码,使天平彻底定位。
他明白了,宗教意识虽然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机制,但对物质人,最终不会成为精神审美,依然囿于他狭隘的功利愿望,为保佑现世,为死后上天堂,或为来世投好胎得好命。
他们懂得眼前的大水是报应,惩罚他们忙于挣钱,忘了敬神。
神是明确的,一还一报,赏罚分明。
“美”是什么,他们却搞不懂,也无从产生敬畏之心。
[文]太阳被地平线吞没,凉气一下便升起了。
[人]白雾从水面上悄然凝聚,精灵一样飘来。
[书]欧阳中华想起北京,陈盼那个温暖的小窝。
[屋]出发前,陈盼说他一定会成功,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从不像陈盼那样把“人民”二字奉若神明。
与其说他来求成功,不如说只是求一种证实,以使自己问心无愧。
如果物质的“人民”不能转变成精神的“人民”,世界只有毁灭。
他做了努力,虽然他早就认为毁灭不可避免。
如果说以往这种认识还只是对客观趋势无奈而冷静的推测,那么在黄水包围的此刻,则显露出另一种新的意义。
毁灭和绿色未来携起了手,连结着那两只手的是死亡。
在死亡中,他看到了把握未来的点……“城里大哥,该吃饭了。”那怯生生的声音像每天一样来到身边。
姑娘小心地捧着一把出芽的麦粒和一块空投饼干。
拜神已经结束。
人们排着队从最老的那个男人手里领自己的晚饭。
第一份照例先送给欧阳中华。
欧阳中华用草帽接下了。
姑娘没有马上离开。
她有多大了 他始终没问过。
十天前,他从一座快要倒塌的房架上把她救下来,他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
现在,她那对在小背心下鼓起的乳房那么丰满,他相信她总该有十七﹑八了。
“城里大哥……我没跟他们去磕头。
我看着太阳……我真地感到了你说的: 美,就在我心里……”姑娘眼里泛起泪光,突然扭头跑开。
欧阳中华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
一个灵魂尽管只燃起小小的火苗,也能烫得人心头耸动一下。
她能证明什么吗 他有些不安。
证明她的乡亲们能转变 证明他们不该死亡吗 不。
他无声叹息。
她只是黑夜坟山的一星磷火,照亮不了黑夜,只能随黑夜而消失。
他舀了半饭盒水。
想起水中飘浮的那些尸体就隐隐作呕。
最后一片净水片被捏碎扔进饭盒。
细密的气泡从水底急速升起。
他后悔药品和净水片带少了,可即使再多,也不够这么多人,何况还有其它高地上的灾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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