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他开始机械地咀嚼麦粒。
这几天逐渐失去了饥饿感,但他知道必须把这些如同木屑的东西咽进去。
每天,他划着橡皮艇在淹没的村庄上飘泊,挨门逐户地潜进水里,从被泥沙掩埋的缸里囤里掏出这些失去了味道的粮食。
靠他的野外生存知识﹑勇气﹑药品,靠他的橡皮艇和一身游过长江﹑黄河﹑莱茵河和大西洋的游泳本领,还靠他的威严,玄若天机的说教,他成了这一带灾民的救星,传说中的神和至高无上的领袖。
他建立了“部落”﹑分配制度﹑劳动组织﹑秩序﹑甚至法律。
十几天来,他那本厚厚的防水笔记本剩得越来越少。
试验重点已逐步从“绿教”转到在毁灭中求生存的组织和方式上了。
他曾是一个颇为走红的小说家,投身绿色运动后便放弃前途无量的文学创作,只写理论著作了。
然而文学之火仍然时时在他心中燃烧。
无论用多么逻辑性的语言做记录或分析,他眼前出现的却永远是带着颜色和激情的图景。
无边的黄水在白色阳光下粘稠地伸展。
老鼠在露出水面的大片高粱穗上跳行。
抢捞浮财的盗贼枪口冒着青烟。
一船船刚剥下的死人衣服。
泡胀的尸体白发糕般变软腐烂。
今天,他看见一只来游览的船。
没遭过水灾的城里人一看见尸体便兴奋地大呼小叫,嚼着口香胶使劲照相。
一个小伙子问他撸了多少块表。
他咬牙克制着才没有把那混蛋掀下水。
他发觉环境刺激使自己有了过多情绪化的东西。
每当他划着橡皮艇给各个高地的灾民送去水底捞出的粮食时,那些可怜的人们围着他欢呼甚至跪拜,太平天国的诱惑就不断从脑海里升起。
他相信如果他把自己宣布为“绿教”的神,举臂一挥就能拉起一支百万灾民的暴力大军席卷天下。
若在一百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
但是现在,他只能在心中感叹。
时代已经不需要草莽英雄,那种肚子逼出来的大军只能暴烈一时。
在他的生命中,义薄云天的侠客豪情必须让位给为人类挑起指路明灯的哲学思考,唯有把一腔滚烫的血强咽下去。
他只能想,只能写,至少是现在。
他不能与那些民主战士去分夺风采。
翻案也好,民主也好,谁上谁下,党派宪法,都是“炒锅”里面的事。
整个锅都要被砸烂了,都要被烧化了,忙着在锅里去抢几颗豆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历史要的是在升腾的烈火上安置一口新锅,把人间的一切重新铸炼。
他明白,历史已经给了他这个使命,那口新锅将首先产生于他的大脑。
毁灭来临之前做不好这口新锅,一切就将在烈火中永恒地化为乌有。
光线已暗淡得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字。
一弯细细的月牙在水面升起。
他看见男人蠕动的脊背,女人高举的腿,东一处西一处在微光下闪烁的皮肤。
随着天气好转,体力恢复,这几天男女乱交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对此不干涉。
在他的笔记本上,详细记载的观察分析表明,乱交有利于目前这种部落生活的融合﹑协作和稳定。
相反,凡是夫妻同时在高地而不参与乱交的,都有明显的离心倾向,自私﹑算计,被集体排斥。
他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要划一整天的桨。
他要回去了。
新的理论已经在头脑里燃烧。
他要赶回到北京的书斋奋笔疾书,回到陈盼的床上,回到咖啡﹑香水﹑电器与音乐的世界。
这里的人将自生自灭。
既然终将毁灭,既然只有毁灭才能新生,那就让毁灭尽早降临吧。
促进毁灭就是推动历史进步。
既然他们终将死,既然只有物质人的大灭绝才能为精神时代开辟道路,这些人的死就有了一种冷冰冰的命定,救他们就成了和历史背道而驰。
他打了个哈欠。
“城里大哥! ……”一个女人闷着的喊声从水边坑洼处传来。
他起身迈过迈过各种形态的性交者。
两个男人按着那个送饭姑娘的手脚。
另一个光光的男人正在往她身上爬。
“你们放开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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