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已经进郑州境内了,石戈让司机把车开出黄河新堤工地的简易土路,从正式公路进城。
可是前面的路又断了,一堆车堵在那,司机们骂不绝口。
从开封工地到这七十多公里,被刨断的路面不下二十处。
只好停车。
石戈走上新筑起的大堤。
表面看,施工质量很好,堤身光滑平整,斜面符合标准。
他抄起一把锹挖几下,浮土下面就露出用土块垒出的“蜂窝”。
大大小小的土块巧妙搭置,最大的“蜂窝”空隙能钻进去一个小孩。
一路上石戈已经多次发现这种“蜂窝”。
这是上冻以后新兴起的一种偷工方法,正在以极快的势头蔓延。
刨下同样土方的冻土块,能搭起多一倍的堤身,也就能领到多一倍的口粮。
现在土冻得还不深。
附近冻土刨完了,被汽车压实的土路面也可以刨成块充数。
一路那些无法通行之处基本都由于这个原因。
这种“蜂窝”堤现在看着高大雄伟,一化冻就会瘫成一堆烂泥。
俗话说“千里大堤溃于蚁穴”,何况“蜂窝”。
石戈已经懒得发火了。
他知道无论说什么也不能在周围那些木然的脸上得到反响。
民工们直愣愣地呆视他,穿著各种各样城里人为灾区捐赠的旧衣服。
其中不少是曾经流行一时又很快没法再穿的奇装异服,带着铁圈铜环亮闪闪的小玩艺﹑符号﹑外文,敞胸露腹,套在脏稀稀的农村式黑棉袄外面,再加上戴羽毛的女帽,凉盔,摩托帽,配在那些脸上,真显得又怪异又可怜。
全国实行军事管制后,一个重要措施就是把游荡在各地的大批流民强行集中到黄河工地上来。
黄河大水使根治黄河成为必须解决的问题。
多少年苦于工程浩大和资金人力不足,一拖再拖,在眼下这个最困难的时候,却不但大规模开工,而且采用了难度最大的根治方案──从郑州邙山到山东渤海,硬是从无到有挖出一条宽五百米﹑深三十米的新河道。
让黄河改道,脱离原来高出地面的老河道,重新变为地下河,并用挖掘新河道取出的土方在两岸筑起大堤。
新河道最大过洪量可达每秒五万立方米以上,能防两千年一遇的最大洪水,比旧河道过洪能力提高二十倍,算得上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黄河危害。
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浩大工程,现在不但干起来,国家还不提供机械设备,全靠人挖肩挑。
这种故意退回到比修长城和挖运河还原始的技术状态出于一箭双雕的考虑──既省下了天文数字的投资,又提供了吸收大量流民的可能。
现在,从邙山到新选定的黄河入海口,至少有三千万以上的流民被固定在改道工地上。
筑起了黄河堤,也同时筑起一道控制流民洪水的堤,加上在全国实行通行证制──居民离开住地得经允许,发放证明,流民问题至少眼前已有所缓和。
但石戈清楚,这是靠大量军队和严厉镇压维持的。
工地上的流民几乎等于苦役犯。
给他们住的是简易帐篷,没有燃料,没有床铺。
一个强劳力苦干一天所得超不过一百五十克粮食,不用这种“蜂窝”方式偷工取巧连半饱也别想吃上。
可即使是维持现在这种低标准的粮食供应也已难以为继,来源全靠强制压低城市居民口粮标准和对非受灾农村地区强行征粮,这又激发了更多的新矛盾。
现在唯一还能维持稳定的手段就剩恐怖。
全国数千个有权实行就地枪决的军事法庭充分运用自己的权力。
凡是有墙的地方几乎全贴着死刑布告。
黄河工地没有墙,也毫不吝惜地从奇缺的资源里拨出材料竖起一排排公告板。
每天都有新的枪决名单贴上去,一层又一层。
一个吆吆喝喝走过来的监工认出了石戈。
“没办法呀,副总理。”看到石戈脚下的蜂窝,他先向周围那些石板一样的脸扬扬手中的电棍,又无可奈何地辩解。
“我一个人管五千人,看见这头看不见那头。
这些人又懒又滑,你一转身他们就捣鬼。”
石戈不相信监工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装着没看见。
别看他拿着能连续击倒二十个大汉的新式电棍,挎着压满子弹的手枪,他心里虚着呢。
全工地已经有三十几名监工被杀,都是因为过于严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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