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出去买了豆浆油条和一个鸡蛋灌饼,另外还买了一张报。报是已经订过的,但得下月一号才能正式送,不过门口的报箱都已安上了,连赌徒疤子叔门口都是有报箱的。看报时,他还是喜欢坐躺椅,按村里那个退休干部的弄法弄,那样子才叫看报。他就一边喝豆浆,一边又架起眼镜,躺在躺椅上看起报来。没想到,猴子一大早就跑到家里来了。
他也没让猴子坐,猴子自己就把瘦屁股架在他的沙发棱棱上了,他没让猴子吃,猴子也是自己把那个鸡蛋灌饼,脸厚地塞到自己嘴里去的。
他从镜片上边,朝猴子那根截了的指头处看了看,还真的连根锯了,那地方明显豁出一块来。
猴子看他在看自己的截指,就说:“再想用这根中指骂人,恐怕是骂不成了。”
“还有那根中指在嘛,你还能‘责’。”顺子说。
猴子觉得顺子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要放在过去,无论谁开别人残疾或者啥地方缺陷的玩笑,顺子都是不接茬的,可今天,突然开起他截指的玩笑了,他心里就有些犯隔应。他今天来,其实还是昨晚他们几个商量好的,让他再来请顺子出山的。他的杀手铜就是这根截了的指头。
猴子说:“这根指头,他们还没赔完呢。”
“你去要嘛。”
“你不出面,咋要?”
“我不出面,你还不吃不拉了?”顺子好像完全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事,边说还边翻着报纸。
“你真不管了?”
“真不管了。”
“你凭啥就不管了?”
“凭我不想管就不管了。”
“世上哪有这轻松的事,说不管就不管了。”
“哎,我是谁发了文件任命的,还是你们投票选举的,我凭啥管?”
顺子一句话还把猴子给呛住了。
“你快忙你的去。再说你指头的事,年前都是跟瞿团说好了的,你不去要,还等着谁朝你嘴里厨呀!”
猴子看搭不上茬,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只好走了。
在猴子出门的一刹那间,顺子心里突然有了“无官一身轻”的痛快,虽然自己不是个啥官,可手下猴猴了几十号人,那也是日夜不得安生的事,这下好了,谁就是把腿锯了,跟他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了。他突然唱了起来,还是用小花旦的嗓子:
我爹爹贪财把我卖,
我不愿为奴逃出来……
唱着唱着,他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些收藏。几十年跟剧团打交道,收藏下了好几纸箱演出说明书,开始就是觉得那些剧照好看,满地撇着可惜了,收着收着,就成了习惯,见演出就要弄一本回来,有的还请名演签了名的。那年葛优来西京演话剧《西望长安》,他们装的台,叼空,他就请葛优把名签上了。陈佩斯来演《阳台》,他也是请他在说明书上签了字的。还有蹼存听、宋丹丹他们来演话剧,他都借装台、搬景的机会,在说明书上,让人家留了大名的。他觉得这下是有时间了,该翻出来好好整理整理了。虫在房里鸣着,鸟在院里叫着,他嘴里哼哼着,就把几大箱子说明书,都倒腾出来了。有些粘到一块儿,连撕都撕不开了。他就慢慢撕,慢慢翻着,几乎每一本说明书,都能让他回忆起当时装台、拆台、演员走台,他在侧台、灯光槽看戏、打追光、搬景,以及跟名演擦肩而过的情景。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才翻看了十几本,他不想翻得太快,他已经有的是时间了,得慢慢翻,慢慢品,慢慢整理,慢慢回味,他好像突然懂得了收藏的意义。这大概也是他这个城里人,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们的区别,他们就从来不待见这些东西,墩子见他捡说明书,还笑话他说,这纸擦沟子都硬了点。
他有滋有味地把说明书弄到天黑,觉得腰痛背涨的,就起身出门到村里看下棋去了。村里有一个长年不歇的棋摊子,是在一个路灯下圈着。在他印象中,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这摊子好像都没散过。有时他装台到天亮回来,有人还在那里把棋子板得爆爆响。他平常很少在村里待,日子基本上都是在舞台上打发完的,所以他来,那些老棋篓子还有些稀罕。他知道大宝是真正看了一辈子棋的人,就凑在大宝旁边,看人家大宝咋观棋呢。其实大宝看了一辈子棋,也是吃了一辈子亏的人,咋都管不住嘴,爱说,爱出手,动不动就抢着把人家的棋子杀过河去了,好了好说,不好了,有那性子焦火的,就会拿棋子砸他的头。他眉骨上,鼻梁上,都留过人家愤怒后的疤痕,可他还是爱看,还是爱说,还是爱动,用他的话说,这一辈子,也就好这一口了。他在大宝跟前蹲了一会儿,就见人家骂了大宝好几次:“把你的屄嘴夹紧!”“你那是嘴吗是屄?给我夹住了!”“你再动,再动我就把你的猪蹄子剁了。”可大宝就是把嘴夹不紧,把手管不住嘛,谁有啥办法。
顺子看了一会儿,觉得也没啥意思,加之晚上天也冷,就站起来了。他想跟大宝拉拉家常,问问他家那几层楼加盖的事,可又觉得伸不进嘴,正说准备走呢,一盘棋和了,在别人摆棋子时,大宝主动跟他搭汕起来了:“哎,顺子老兄,你这些年给人家唱戏的装台,没少挣钱吧?看把你忙的,一年四季都见不上人,发了财,也没说请哥洗个脚,打个炮啥的。”一窝窝人都笑了。顺子就借汤下面地说:“那行,我请你洗脚,走。”“走就走。”大宝起身就跟他来了。
他说的洗脚,可大宝觉得他好像是有啥事要请教似的,就提出要洗浴了。既然把人家叫来了,他也不好说不去,就跟大宝进了洗浴城。谁知大宝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顺子问他的话,他老是说半句留半句的,留下那半句,就坑着顺子要按摩女,并且说这儿有俄罗斯的,要个外国妞,嚼几口,换换口味。顺子不答应,大宝就说他“活得神不展”,神不展就神不展,反正顺子是绝对不缥不赌的。大宝就说他倒算个球,还不缥不赌的,好像还准备竞选总统啊。算个尿就算个尿,反正顺子觉得让他弄这事,他弄不下去。大宝还骂他说:你都搞了好几个女人了,还在乎再多搞一个。顺子说不一样,这是缥,他不缥。两人磨了好半天牙,最后顺子没办法,给大宝硬撇了三百块钱,才自己走了的。
这一趟澡洗的,真有点窝囊,不过他还是把大宝加盖房的事问了个大概。
他看大学都开学了,估摸着韩梅也该去学校了,就去商洛走了一趟。他从内心还是想韩梅回来,这毕竟是自己从五六岁抚养大的女儿,说走就走了,心里咋都搁不下。要是她还回来,那房咋都还是要给她留着的。可到学校见了韩梅,就让他心里凉了半截。尽管他来时,是故意倒伤过的,还穿着好些年前韩梅她妈给他做的那件米色风衣,还有那套藏蓝西服,不过出门前,都是花钱专门熨烫了的,三接头皮鞋,也是擦得程光瓦亮的,可韩梅还是把他叫到学校外边跟他说的话,好像是生怕让人看见了似的。并且话很强硬,说绝不再踏刁家半步,虽然都是冲着菊花来的,但那种前情一笔勾销的生硬感,还是把他的心,深深刺痛了。他问她跟那个同学朱满仓的事,韩梅端直说,他们都结婚了。顺子惊呆了,说这么快?她说大年三十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是投靠人贩子,投靠黄世仁,也得投啊。她还说,他们是正月十五在他们家乡办的结婚登记。反正所有话,都含着刀,带着刺,尖溜溜,硬邦邦的,扎得他整个身心,只能一个劲地往后退让。他感到,这回是彻底把娃心伤了。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伤透了。他来时,身上是给韩梅揣了几千块钱的,他掏给她,但她拒绝了,拒绝的态度,也是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那种,让他觉得,拿钱的手,都没法往回收。
他走了,为了韩梅,他来过好几次商洛山,过去留下的印象都那么好,这一次,却阴沉沉,灰蒙蒙的,连路边的山石,也多了几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张和尖利。
在过秦岭隧道的时候,寇铁一连来了几个电话,他本来不想接,可寇铁不住地打,连身边的乘客都有些烦了,他才接的。寇铁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情,生硬地吩咐他说:“明天有个晚会要装台,得上二十几个人,一共给六千块,你一早就带人到剧场去,晚了别人可就去了。”要放在平常,他自然是要说出一串感恩不尽的好话的,可今天,他嘴里蹦出的,却是硬得比寇铁的话还要硬十分的两个字:
“没空。”
然后就狠狠地把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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