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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年轻军人,受了一点东洋或是西洋教育,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张嘴就是怪论。”袁世凯漫不经心地,对着面前的土地,砰地开了一枪。硝烟从枪口飘出,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袁又举起另一支枪,对着空中射击,子弹打着响亮的呼哨,飞到云天里去了。放完了金枪,他冷冷地说,“其实,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他立正垂首道:“晚生感谢大人教诲,愿意修正自己的观点——诚如大人所言,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你也不用顺着俺的竿儿往上爬,把枪比喻母亲,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枪比作女人,马虎还有几分道理。”袁世凯把一支枪扔了过来,说,“赏你一个女人。”
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只生动的鹦鹉。袁世凯又把另一支枪扔过来,说,“再赏你一个女人,姊妹花哪!”他用另一只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只生动的鹦鹉。金枪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脉贲张。这两支金枪,被袁世凯粗暴蛮横地放了头响,就像目睹着两个妙龄的孪生姐妹被莽汉子粗暴了一样,令他心中痛楚,但又无可奈何。他握着金枪,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栗,听到了它们的呻吟,更感觉到了它们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他在内心里,实际上也推翻了把枪比喻母亲的掠人之语,那就把枪比喻美人吧。通过这一番以枪喻物的辩论,他感到袁世凯不仅仅是治军有方,而且肚子里还有很大的学问。
“打给俺看看。”袁世凯说。
他吹吹枪口,把它们平放在手掌中,端详了几秒钟。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绝对是枪中之宝。他往前走了几步,根本不瞄准,随意挥洒似的,左右开弓,连放了六枪,只用了不到半分钟。卫兵跑过去,把靶子扛回来,放在袁世凯面前。只见那六个弹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状。袁世凯周围的随从们,一齐鼓起掌来。
“好枪法!”袁大人脸上终于出现了真诚的笑容,“想干点什么?”
“我想做这两支金枪的主人!”他坚定不移地说。
袁世凯愣了一下,直盯着他的脸,突然间,豪爽的大笑爆发出来,笑罢,说:
“你还是做它们的丈夫吧!”
第十一章 金枪(四)
莫言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间悬挂的金枪,冷风吹拂,它们冰凉。他用手抚摩着它们,鼓励着它们:伙计,别怕。乞求着它们:伙计,帮帮我!做完了这件事,我会被乱枪打死,但金枪的故事会千古流传。他感到它们的温度开始回升。这就对了,我的枪,咱们耐心等待,等待着咱们的大人归来,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后的马队更加骚动不安起来,马上的骑手又冻又饿,马也是又冻又饿。他冷眼扫视着两侧的军官们,看到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随时都会从马上栽下来似的。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马队里骚乱不断,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尽、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终于,从河的上游,传下来突突的马达声。最先听到了这声音的他,精神为之一振,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金枪的枪柄,但他随即又把它们松开了。袁大人回来了,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对着身后的卫队和身侧的同僚们说。军官们都振作起来,有赶紧地擤鼻涕的,有连忙地擦眼泪的,有清理嗓子的,总之,每个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态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轮,从河的拐弯处出现了。船顶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波波”的声响越近越强,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尖锐的船头劈开水面,向两边分去连绵不绝的青白浪花。船后犁开一条深沟,两行浪涌一直滚动到岸边的滩涂上。他高声命令:
“骑兵营,两边散开!”士兵们纯熟地驾驭着马匹,沿岸分散开去,隔十步留一骑。马首一律对着河面,士兵端坐马上,肩枪改为端枪,枪口对着青天。
军乐队奏响了迎宾的乐曲。
火轮船减了速,走着“之”字形,向码头靠拢。
他的手抚摩着腰间的金枪,他感到它们在颤抖,宛如两只被逮住的小鸟,不,宛如两个女人。伙计们,别怕,真的别怕。
火轮船靠上了码头,汽笛长鸣。两个水手,站在船头上抛出了缆绳。码头上有人接住绳子,固定在岸边的铁环上。火轮船上的机器声停止了。这时,从船舱里先钻出了几个随从,分布在舱门两侧,然后,袁大人圆溜溜的脑袋从船舱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