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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历史老师给的《人体解剖学》埋在枕头下,不放心,又放进书包里,生怕家里人瞧见。这是我生平见到这种图画,但这次完全不一样:照片上被枪毙的男人,天井里洗澡的男人,他们的器官叫我厌恶,脏得如同厕所里的画,而这本医学书上的裸体与器官,我却感觉洁净,甚至很美,危险而。我手按住胸口,全身开始出虚汗。
楼下房里挂钟“当”地响了一下,1点了。我与历史老师约好2点30分。走江边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医院,时间来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动了。我想责问他,给我那么下流的一本书,居心何在,算什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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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管前,排着长队,没水,水桶都候着,顺路边歪歪扭扭,站五六个人。
太阳出来得较晚,但在午后突然变毒。屋阴下站着人。我自己出门前抓了顶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来水,莫说人要渴死,连桶也要爆开了!”
往野猫溪轮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每次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小石桥连接两个被溪水隔开的山坳,但溪沟里淌着的都是附近工厂流出的污水,在阳光下闪着深黑红色的油星,有时发出绿蓝的光。这女人真是很脏,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据说有几了,还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庞,Rx房也是一个女孩子样的。她的身体饱满,有着丰腴的大腿和臀部。每隔一两年她的肚子就大起来,隆起,挺起,就会蔫下去。谁也不知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后弄到哪里去了,就象她的名字和来历。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饿了就吃馆子里的剩饭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馒头,夜里走到哪就睡在哪。
人们说,她是花痴。
收购站的石桥栏是她最喜欢呆,也是任她呆的地方。收购站里的两个老头,一个将旧报纸、塑料鞋子、烂布片、坏胶鞋、碎玻璃、烂铜铝锅等等,从门口搬进屋;一个记帐,拔着算盘,对着一个小窗口递出皱皱的毛角分币。
我有记忆就看见花痴了,她的混浊,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成泥条。穿一双大大的臭胶靴,光脚,收购站前满地是玻璃片,她的脚毫不在乎。不管见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趴下裤子,但她总是张开嘴笑呵呵,不象所有人那么仇恨人,成天开会批斗阶级敌人。
四年前,街道委员会传达“四人帮”被捕。会一开完,老百姓很又一批倒台,又一批整人的人被人整,一户户人提着脸盆、脚盆、烧饭锅、炒菜锅,敲打着出自家门上街游行。锣鼓,铙钹,红绸,二胡,爆竹,噼里啪啦就游上了大街,赤着胳膊光着上身吼着口号。跟着游行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小孩子最多,图个稀奇,但也壮了声势,没人管地大闹一场,冲着石桥马路游去。
我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走上中学街的石阶。这个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大变动,我不太懂,只知道毛主席死了,要悲伤,“四人帮”被抓了,要庆祝,大家都得一个样。正在这时,我看到花痴逆着走来。秋日白灿灿的光线下,她脸不怎么脏,被人剪得象个男孩,但浑身湿漉漉的,可能被人耍弄推到江水里去过,一件破旧的男人制服紧贴她的身体,肚子扁平。她与游行队伍交错而过。
我退出游行队伍,走到路边的后面,着迷地看着花痴。她走得专心专意,无论这个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江水还是黄澄澄的,长江比嘉陵江更脏,看着热,脚浸入,却是凉爽舒服的。住在江边的人,对江水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远离江边的人,只是一股劲,背过身去,就会把江水忘却。住在在江边的人,和不住在江边的人,一旦走在同一旅程上,那么,总是尽可能地和江水靠得近些走。不住在江边的人,嘲笑傻劲,老是拾起石片打水漂。他们说,江嘛,看看就是,江很讨厌,过江过水,耽误时间,误事不说,翻船的话,连命也搭上。
但江水就象流在里,生来是江边的人。下坡上坎停,总喜欢停下来转过脸去遥望上几眼,看几眼江景,又能爬一大坡石阶。
我上了山腰,喘着气,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的房子在平路。那儿没有历史老师,我到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