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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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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脸红着,耳朵里老鼠在楼板夹层的跑动,天不知是哪家的婴儿在委委屈屈地哭啼。过了一阵,堂屋里有人在咳嗽。我轻脚轻手在床上坐起来,咳嗽声就停了,一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故意不让我睡觉似的。Z8Nqeeye情感网

    堂屋有个樟木棺材,又重又大,是我家对门邻居程光头为他的老做成的,用了他一个长工休假。棺材比我的年龄还大,我还在满地爬时,就在最里端的石墙一边搁着了,冷冷冰冰的,有一张不够长的塑料布搭在上面挡灰。里面堆了陈年谷糠壳,不知谁把一个不下蛋的母鸡放在里面,一睡就是几星期,弄得程光头站井,叉腰跺脚骂爹骂娘。鸡主人忌讳骂棺材会落得晦气,但也迎着程光头对骂开了,好象是他的鸡受了委屈。Z8Nqeeye情感网

    程光头是驳船上的伙夫,船停在江北维修,放假。清晨打太极拳,夜晚拉二胡,都是看不得听不得的水平。他爱摸自己剃剪的光头,不等长出,就要用剃刀仔细地刮掉。每回从船上,还未到院门口,就开始叫起“妈,妈,”一直叫到走进院门,跨入堂屋右侧自家门老跟前才停止。他的父亲在日本人空袭重庆时丧命,才出头,未改嫁,两只三寸小脚,独撑着一艘打鱼船在嘉陵江上,把他拉扯成人。如今已是七十奔八十的人,病病歪歪,大都在屋里躺着。Z8Nqeeye情感网

    婆媳不合,在这条街是家常便饭。可他家的情形有点特殊。他太有孝心了,半夜也会从老婆床上跑到床前,帮掖被子,怕受凉。老婆后来受不了,一气之下住进纱厂集体宿舍。院子里的人听见“妈,妈,”的叫声响起,就上前搭讪:“哟,孝子回来啦。”他笑嘻嘻地点点头。Z8Nqeeye情感网

    盖得严严的棺材,母鸡在里面没有闷死也是怪事一桩。文革中程光头做过工宣队,去过北京,参观过先进经验,回来后津津乐道,是这一带最见过世面的人。那几年他把棺材搬回自家半截敝开的阁楼上。堂屋贴满语录、忠字,伟大领袖的画像。一大早他指挥向伟大领袖做请示汇报,没有人敢不来,我不会唱歌,声音细而尖。Z8Nqeeye情感网

    除夕夜的饭菜太香,穷人家平时吃得节俭,还是有好吃的,藕炖肉骨头,盐炒花生米,特别是凉拌红萝卜丝,上面浇了平时不会有的香喷喷辣滋滋的辣椒油。但不管有多馋,都不让先动筷子,通通赶出房间,让在冷溲溲的堂屋或天井站着。她一人在房内,天知道在干些什么,嘴里心里念叨着什么。说不这样,祖先会不。Z8Nqeeye情感网

    “祖先都不在了,啷个会知道?”我不识好歹,姐姐哥哥们都闭嘴不说,我偏要说。Z8Nqeeye情感网

    “乱讲,祖先这阵子就在边上站着。”恨了我一眼。Z8Nqeeye情感网

    等一家人可以坐拢在桌前,指着桌上碗筷说:“你们看,刚才筷子头朝外,现在头朝里了,祖先来过了。”Z8Nqeeye情感网

    “来过了。”四姐附和。Z8Nqeeye情感网

    “,你拿筷子改不改?”逮住了我。我举着筷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状。Z8Nqeeye情感网

    “你看,筷子不能握在头上,在头上,你以后会离家远走,再也回不来。你拿近点,这样就总会呆在父母身边。”Z8Nqeeye情感网

    我的手移到筷子中部。Z8Nqeeye情感网

    “不行,这样也不对,你耳朵生翅膀了,总听不见我的话?不能叉开筷子,叉开了,你守不住钱,会一辈子穷。象这样,拿稳,大拇指和二指压在一块。看你。教都教不转,得了,你今天先吃饭,明天给妈改过来。”Z8Nqeeye情感网

    姐姐哥哥端着饭碗,埋头吃他们的饭,象未听见一样。Z8Nqeeye情感网

    一到清明节,父亲有时一人,有时也带上我和五哥去山坡挖清明菜。小心摘,留住根。他说这样明年还可以摘到,饿肚子那几年就是连根也吃了,到现在野菜越来越难找。Z8Nqeeye情感网

    这种野菜,奇怪极了,只在清明节前鲜嫩嫩,过了节就显出老相,即使是清晨露珠亮亮地滚动在菜叶上,也那样,有点象女人的生命。它叶不大,也不宽厚,生有一层淡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小棵一小棵。用清水洗净后,切碎,放入和好的面粉里搅混,用手拍扁,一个挨着一个,放在炒菜用的铁锅边上。待锅底水干,便揭开盖,把锅倾斜地在灶上转动。熟的清明菜有股清香,粘粘连连的,有个好听的名字:清明粑。Z8Nqeeye情感网

    父亲叫吃清明粑时别说话,他的严肃劲和祭祖先时不一样,有种让畏惧的东西。父亲远离家乡浙江,在战火连绵、生死未卜的行军途中,遇到乡亲,才知道了父母早已去世,他的祖先之魂,太远了一些,不容易召到飘流它乡的儿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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